“谁?”
    “十六年前穆家堡凶变,穆家二百余口人尽皆罹难,只有绣着大宗师给的恶煞纹身的穆知深逃过一劫。”师吾念道,“然而,我们都忽略了一个人,一个讲故事的人。”
    百里决明恍然醒悟,“对了,穆平芜也是穆家人,他如何逃出来的?”
    “因为他十八年前就搬离了穆家堡,在浔州另置了别业。”师吾念垂着眼眸,慢条斯理地将手绑严实,“很奇怪对么,儿子儿媳都在世,为何不同他们一起住呢?就算子女不孝顺,也没有长辈避居别处的道理。变故早在十八年前就发生了,穆家人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穆惊弦带着穆知深拜访抱尘山,恳求您收留年幼的穆知深;穆平芜逃离了穆家堡,再也没有回去。他们对穆家堡即将面临的凶变心知肚明,”师吾念娓娓道来,“穆平芜没有对你说实话,依此类推,恐怕他同你说你寄存货物的那些前尘往事,也不尽是真的。”
    师吾念刚说完,初一忽然过来,“郎君,发现一个东西。”
    师吾念随他过去看,百里决明闲着没事干,也跟过去瞅。
    他们挖出了一块小碑,膝盖那么高,大理石材质,已经被血泥侵蚀了好些。周围有许多还没有被血泥吃干净的衣料和穆家制氏刀,看样子是穆家前头派来的队伍遗留下的东西。血泥之下,依稀能看见有凹凸不平的碑文和繁复的符纹。
    符纹冒着股阴森的黑气,百里决明不用细看纹路也知道,这是诅咒符纹。有人在穆家堡留下了一块碑,吸阴聚煞,诅咒某个人。
    刮干净血泥,碑文逐渐清晰。
    很短,只有几个字——
    “百里决明不得好死。”
    百里决明左看右看,那上面刻的名字的的确确就是“百里决明”。这他娘的稀奇了,穆平芜派小队进穆家堡,这些人被血泥包围,必死无疑,临死前干的事儿不是联系爹娘说遗言,而是立了块咒他的碑。他们是穆平芜派的人,少不得是穆平芜的授意。
    “这他娘的怎么回事?”百里决明懵了。
    “还用想么?”师吾念笑道,“穆平芜不是让你来寻穆知深,而是要你困在此处,终生不得出。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留给你的虚门早就撤走了。”
    “什么玩意儿?他孙子的命不要了?”百里决明勃然大怒。
    “义父功法盖世,大智若愚,猜一猜他为何要这么做。”师吾念微笑。
    百里决明凝神思索,“这破地方这么恶心,穆知深已然失踪了一天,难不成他已经不抱希望?让我来寻穆知深其实是诓我进鬼域,可我同他无冤无仇,又是咒我又是诓我,这是为何?”百里决明百思不得其解,“哦……我可能在天都山发疯的时候弄死了他的儿郎,他找我寻仇来了。不对不对……这碑石老早就立了,他那时就恨透了我。”
    “嗯嗯,很近了,再努力猜一猜。”师吾念循循善诱。
    百里决明埋怨地乜他一眼,这小兔崽子,逗小孩儿么他!继续深思,“唯一的孙儿死了,自然要找仇人的麻烦。”他心头一惊,“他头一个找的人就是我,他的仇人是我么?穆家堡凶变同我有关?”
    都什么玩意儿,他吃饱了没事干灭人家满门干什么?穆家堡凶变的时候寻微刚来抱尘山,他被那个笨手笨脚的丫头弄得不得安宁,哪有工夫去找穆家的麻烦?等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义父果然聪明。”师吾念道,“不过准确地说,该是同你留在穆家的货物有关吧。”
    是了,百里决明心中迷雾拨开,渐渐明朗。根据穆平芜的叙述,他曾经警告过穆平芜,绝对不能再次打开那些铁木匣。穆平芜十有八九并没有遵从他的警告,在他离开穆家之后,那个好奇而愚蠢的老家伙找到了铁木匣,还打开了它们,也打开了穆家堡的祸端。
    师吾念摸了摸他的狗头,温言安抚他,“义父为人正直,奈何旁人诡诈。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骗子,不必太过担忧,我护着义父,定不教义父吃亏。”
    百里决明不喜欢别人摸他头,偏头躲过师吾念的手,阴森森地想,好一个老不休的狗东西,竟敢算计到他头上。不好,寻微还在他手里。百里决明心脏漏跳了一拍,一下子有些发慌。寻微体格娇弱,术法又不精,穆平芜要找她麻烦是轻而易举。要是穆平芜敢动她一根毫毛,他就把穆知深的狗头斩下来悬在穆家门楣上!
    百里决明面孔森然,唤起连心锁。
    连心锁亮了亮,那老人浑厚的声音传来,“前辈,找到知深了么?”
    “找你个头,”百里决明冷笑,“你让老子进鬼堡,当真是要救你孙子的性命么?”
    老人嗬嗬地笑,“百里决明,若是从前的你,必没有这么好骗。你失去了记忆,也失去了你的脑子。若非你将那些鬼东西强行寄放在我穆家,我穆家岂能落到如此下场?”
    百里决明气得吐血,刚要说话,师吾念摁住他,让他稍安勿躁,接着转过身,从一个鬼侍那儿拿来个连心锁,输入灵力,锁头莹莹闪亮。
    “穆郎君,在下师吾念,”师吾念笑问,“你还活着么?”
    锁头静谧,无人应声。
    “在下顾念朋友之谊深入虎穴,你连声儿都不应我么?”
    过了几息时间,传来一个平稳沉静的男音。
    “你不是为了我。”
    师吾念将锁头靠近百里决明的连心锁,“令祖父想同你叙话。”
    穆知深的声音变得淡漠,“忙,没空。”
    这厮不近人情得很,连自己的亲爷爷都不搭理,话音刚落锁头就熄了。百里决明手中的连心锁震动起来,穆平芜颤声问:“知深!刚才那是知深的声音么?让我同他说话,说几句就好!”
    “说个屁!”百里决明怒道,“老不死的,你孙子在我手里,你敢动寻微一下,老子把你孙子切成一块一块地寄回你家。”
    穆平芜深深吸了一口气,“前辈果然神通广大。”
    干儿有本事就等同于老子有本事,百里决明脸不红气不喘地接受了穆平芜的夸赞。他哼了一声,“现在才知道老子的本事,早干嘛去了?又是咒我又是诓我,这口气老子咽不下去,你等着,我先把你孙子的耳朵切下来寄给你!先切左耳还是右耳,你挑一个。”
    “等等!”穆平芜慌张道,“前头是晚辈不对,届时前辈出堡,晚辈任凭前辈处置。前辈曾与知深一同去过鬼国,知深这个孩子前辈看在眼里,何必牵累于他?”穆平芜缓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晚辈一时想岔,对前辈怀恨在心,八十年前的事并未如实告知。前辈息怒,容晚辈一一回禀。”
    行将就木的老人家,唯一的惦念就是他那不甚听话的孙子。果然,百里决明随意一诈,就把他的话儿给骗出来了。
    “很好,”百里决明磨了磨牙,“要是这回你再扯谎,我看甭切什么耳朵不耳朵的了,直接把你孙子阉了,让你老穆家断子绝孙。”
    穆平芜不敢造次,如实道来:“我之前同你说的大部分是真的,只隐瞒了你离开穆家之后的事。我之前说,你存放了那批铁木匣后再没出现。事实并非如此,从八十年前到五十年前这三十年间,你一共夜访了穆家堡三次。每一次,你都往穆家堡运送了一批货物。第一次是我同您说过的铁木匣,第二次也是一些匣子,年份看起来非常老。第三次,货物不一样了。”
    “第三次是什么?”
    “棺材。”穆平芜的话语里有深深的恐惧,“那是一口高头乌木黑棺,我从没见过阴气这般重的棺材。往日你运送货物,都先让穆家堡所有人陷入沉睡,走陆路来到穆家堡,我为你打开小门,你将货物运到穆家地堡。可那次不一样,那也是你最后一次将货送到穆家。你直接在穆家堡开了虚门,我听见虚门另一侧无数人在惨叫,鲜血从门那头流到这一头,一具淋满血的棺材从虚门后推出来。推棺材的人还没有出来,你就关闭了虚门,他们的手被门硬生生截断,玉米杆子一样落在地上。这一次惊动了整个穆家,我下了死力才让大家封口。”
    “那是不是五十八年前?”师吾念忽然出声。
    “不错,正是五十八年前。”
    “虚门后面是什么地方?”师吾念追问。
    “太黑了,我没有看清,棺材上很多落叶,约莫是在什么深山老林里。百里前辈,你也受了重伤。我看你情况很不好,问你要不要先治伤。你拒绝了我,命我派人把棺材推到地堡。穆家的祖先长眠在那里,英灵正气可以镇压棺材的凶煞。然后你屏退所有人,包括我也不能进去。你施加封印,封死了地堡千斤闸,除非你自己开门,我们没有人能打开那道千斤闸。我知道,你封门不是为了防我们窥探到你们抱尘山的隐秘,而是为了防棺材里的东西。”
    “这么说,你不知道我在里面干嘛?”百里决明问。
    “不。”穆平芜道,“三十年来,我每时每刻都活在那些货物带给我的煎熬里。里面到底有什么,它们从哪儿来?我听从你的警告,就连靠近也不敢。就看一看,只看一眼,这念头折磨着我。直到那天,我终于没有忍住好奇心,第一次违背了你的命令,偷偷留了一面八角铜镜在地堡里。”
    第80章 黑堡(四)
    正说着,前头的挖掘忽然停了。初一向师吾念打了个手势,他们的手势显然都有特殊的含义,师吾念一看就懂了,所有人默契地熄灭了风灯。原本的亮堂地儿刹那间隐进了黑暗,漆黑的走道里的伸手不见五指,只余下连心锁萤火一样稀薄的光亮。
    “我们这里有状况,稍后再说。”师吾念道。
    竟然这时候出事儿!百里决明心里油煎火烤似的,秘密听到一半不能听了,活像拉屎拉到一半硬生生憋回去。
    “无妨。”穆平芜道,“你们若有余力,可以去地堡,那面八角铜镜至今仍在地堡。听我口述,不如亲眼所见。前辈见了往事,兴许就都想起来了。”
    “说的当真?”百里决明还惦记着这王八蛋诓他的事儿。
    “我孙儿性命仰赖前辈相救,我岂敢再欺瞒?”
    量他也不敢再次耍花招。百里决明应了句“好”,熄灭锁头,中断联络。他收起连心锁,赶到队伍前面去。初一他们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洞,黄油油的光从那洞里漏出来。这破地方没光才正常,有光不是好事。初一站在那圆圆的光晕里,又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的动作都放得无比轻缓,蹑手蹑脚,落地无声。百里决明看明白了,第一个手势意思是“有情况,熄灯”,第二个手势是“有鬼,噤声”。
    师吾念呵腰对百里决明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小子上道儿,对他毕恭毕敬的,百里决明很满意。凑到洞眼儿那往外头瞧,黑魆魆的屋子里端坐着一个枯瘦的女人,背对着他们,面向着一个硕大的镜匣。一具女尸并不值得害怕,只是这女尸在动。她细长枯瘦的手捏着一把金篦子,正一下一下梳着头。
    师吾念牵起百里决明的手,在他掌心写:“穆夫人。”
    百里决明瞪大眼,那居然是穆知深的老娘!传言说穆惊弦杀妻证道,结果是穆夫人变成恶鬼了么?
    爬满血泥的小屋,一个女人点着蜡烛坐在那儿梳头,这毛骨悚然的景象寻常人见了定要吓得魂飞魄散,所幸这里的都不是寻常人,不说百里决明和师吾念,就是师吾念这帮名字胡乱取的手下都没有一个变脸色的。
    眼下的时辰正好是半夜三更,坊间传闻这个时候点一根红蜡,对着镜子梳三下头发,镜子就能连接阴阳,鬼魂会在镜中现身。
    一个鬼半夜三更点蜡梳头,是想看见什么呢?看看有没有别的鬼比她美么?
    很快百里决明知道了答案,因为他看见了镜子里的景象——
    那女鬼睁着黑洞洞的两只眼睛,正对着自己的影儿阴森森地笑。
    百里决明自认是个恐怖的鬼怪,然而这女人的狞笑着实比他恐怖一万倍。他刚看清楚那个恐怖的笑容,蜡烛一下就熄灭了,洞里洞外都陷入一片漆黑。没有人轻举妄动,师吾念和他的手下都保持了绝对的寂静。师吾念的人之前进来过一回,他们对情况的判断比百里决明更准确。看来这个女鬼不好惹,百里决明也没动。他的火焰烧起来不分敌友,统统完蛋,不到万不得已不便出手。只好等着,看师吾念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无人出声,当一切安静下来,细微的声响就尤其突兀。穆夫人仍在梳头发,百里决明听见梳齿摩擦她粗糙的发丝,细细簌簌地响。过了好一会儿,梳头声终于停了,紧接着是椅子摩擦地面的响声,锯子断弦似的刮拉着耳膜,听得人头皮发麻。穆夫人大约是站起来了,开始在屋子里走动,鞋底摩擦青砖的声响忽远忽近。她好像在唱歌,嘀哩咕噜唱着什么,嗓音嘶哑飘忽。
    百里决明不确定她想要做什么,很多鬼怪都处于饥饿之中,特别是维持鬼域的鬼怪。这种恶鬼受到饿欲的掌控,会不断进食生肉和血液,而鬼母甚至会食用魂魄。他回想穆夫人狰狞的笑,她一个鬼在那儿怪笑什么呢?歌声贴着墙过来了,百里决明一下绷紧了脊背,顺手把师吾念拦到后面。
    歌声越来越近,百里决明离墙洞近,女鬼仿佛就贴着他的耳唱歌似的。听调子像是首摇篮曲,嘶哑的声儿近了,百里决明渐渐听清了她在唱些什么。
    “月儿尖,风儿寂,
    深儿深儿眼儿闭,
    窗外有脸看着你……
    容儿容儿三更醒,
    它就藏在摇篮底……
    篮子挂上房梁顶,
    吃人的恶鬼抓不到你……”
    百里决明:“……”
    “深儿”想必就是穆知深,“容儿”是穆知深那个夭折的小妹——穆妙容。
    他们兄妹俩听着这玩意儿能睡着么?
    正想着,歌声戛然而止。周遭的一切再次陷入寂静,若非师吾念在身后挨着他的背,百里决明会以为这偌大的鬼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等了好一会儿,穆夫人的歌声再没有出现,也没有脚步声。大家试探着燃起风灯,走道里的金砖映着烛光熠熠生辉。百里决明这头也亮起灯来了,火苗迸现的刹那间,他眼前出现一双黑洞洞的的眼窝子。
    浑身汗毛乍起,一下成了个刺猬似的。这女鬼压根没走,脸就杵在墙洞那儿。百里决明正好对着墙洞,同她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下意识要放真火,炙热的手掌拍向她的面门。半途中手腕被师吾念拉住,不知道被他捏到哪个穴位,掌心火焰怦然消失,嗤嗤冒出黑烟。他捂住百里决明的嘴巴,拉着他背靠泥墙。
    其他所有人都放下了风灯,靠着泥墙气儿都不敢喘。
    穆夫人的脑袋突破血泥,嘴里还衔着梳子。紧接着是两弯瘦得麻秆子一样的手臂,最后是整个身子爬了进来。女鬼两手平举着,摸索着前进。
    原来她无法视物。
    大家小心翼翼弯腰避开她胡乱摸的手,悄无声息地绕到女鬼背后。女鬼摸到了路,把梳子从嘴里取出来,又开始唱那阴森恐怖的摇篮曲。她慢慢远去,消失在血泥走道的深处,所有人终于松了口气。
    百里决明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然而又说不出来。穆夫人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他拧着眉,仔细回想她的模样,到底哪里不对头。
    师吾念轻轻“啧”了声,问他那帮鬼侍,“你们上回见她她也是这般模样?”
    初六答道:“不错,她神智已坏,无法沟通,无法交谈。我们忌惮他是穆郎君的母亲,不敢动手,只做回避。”
    师吾念的眼神很奇异,仿佛看见什么无比新鲜的东西。
    “她不是鬼怪,是个生人。”师吾念说。
    所有人猛然一惊,就连他那帮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的鬼侍都满面愕然。百里决明终于恍然,怪道他觉得穆夫人怪里怪气的,因为她根本没有腐烂!若是个普通鬼怪,不是那神通广大的鬼母,又没有六瓣莲心,在封闭的鬼域里待了十六年,肉身早就烂成渣了,哪能像现在这样?她枯瘦,是因为她太瘦了,瘦成皮包骨的模样。她的声带也是完好的,吐字十分清晰。她根本没死,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活人?”初六想不通,“一个活人如何能在这里活下去?”
    “活人要活下去,保持进食喝水即可。穆家堡有水井,水定然是够的。食物若不挑,蛇虫鼠蚁,甚至这些血泥都可为食。”师吾念抱着手臂,手指一下下敲着胳膊,“她必然不是个正常人了,才能好端端活在这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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