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满意?”般遮丽亲了亲他的嘴角。
    迦临看着她,仿佛在辨认她说的是不是哄他的假话,她总是食言。
    “这回不骗你了。”般遮丽发誓。
    “王女不是厌恶迦临么?”他低下眼眸。
    “讨厌你会帮你挡鞭子么?一个月才好。”般遮丽晃了晃右手。
    想起那次的鞭子,迦临脸上浮起内疚的神色。他顿了顿,又问,“那你会有别的侍奴么?”
    醋坛子。般遮丽郑重承诺:“这两年清心寡欲,不喝酒不吃肉,我吃素。”
    边境比阴木寨还要远,它在山峦起伏的尽头,在山脉河流同平原交界的地方。百里决明三人商量谁跟着穆知深走,总得有个人看着他,免得术法出现什么岔子。三人投票,百里决明和裴真一致决定谢岑关跟着去。谢岑关一点儿也不想去,百里决明威逼利诱,他才撇着嘴走了。
    中原和玛桑的局势越发紧张,前线不时传来摩擦的消息。百里决明搞不清楚到底是哪方在挑衅,裴真很笃定地说,是中原。按照道门史传的记载,正是从这几年开始,中原鬼域林立,数目飙升,以至于最后北方被鬼域占据成为一片荒土,仙门南渡,龟缩江左。鬼域扩展,民怨沸腾,仙门将原因归咎于玛桑黑教,才有史传中“黑教盛行,人鬼不分,道法大坏”的记载。
    坏的根本不是道法,而是天女东奔,新的天音灵媒还没有出世,玛桑大祭被迫停止。裴真确信,大祭一定和超度鬼魂有着关联。
    可惜那个时候,没人发现这个端倪。
    不过王寨里最紧张的事并不是前线的小打小闹,而是般遮丽的王弟莫夏成年。珠夫人声焰越发嚣张,在莫夏的成人礼上举杯,“般遮丽,你二十岁了,该成家了。我为你选了一个年轻俊美的儿郎,你的王父为你择了块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成亲之后,带着你的夫郎,带着你的侍从和奴隶,去那里安家吧。”
    满座静寂无声,莫夏缩着脑袋不敢说话。
    王女举杯,爽朗大笑。
    “好,般遮丽谢过母亲恩典!”
    举座欢腾,觥筹交错,舞女的红袖招展,浓艳的香气在经堂里流转。
    百里决明坐在疯狂的人堆里,揣着袖子纳闷道:“就这么简单同意了?”
    “不急,”裴真低笑,“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说完,望向窗牖外中原的方向。远山漆黑,乌云低垂,玛桑歌舞升平,无人预料到灾难正一步步逼近。
    王女要成婚的消息跨过千山万水,历经了半个月的时间,到达了前线的鸣鸠山。玛桑人依傍山水而活,战士在山下平原扎营,帐篷沿坡而立。当守夜的战士聚在同一个帐篷,把王女的婚讯当作谈资,迦临靠在角落里,静静睁开了眼。火光在他的眼眸里跳跃,他的脸庞宁静黯淡。他的怀里还躺着那枚金锁,坚硬、冰凉,他总是奇怪,为什么他的体温无法让它温暖。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他太过天真,相信了王女的承诺。她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不想要他在王寨碍她的眼。其实她说一声就好了,他不是不知羞耻的猪狗,只要她说,他就一辈子不在她眼前出现。为什么要骗他呢?他望着火堆,静静落泪。
    他在哭的时候,谢岑关拿着帕子,帮他擦眼泪。
    “可怜见的,又是一个被玩弄了感情的小可怜儿。”谢岑关说。
    穆知深传音:“谢宗主,劳烦问问令郎,王女在王寨可有新的侍奴?”
    “你问这个干嘛?”谢岑关问。
    穆知深沉默了一会儿,谢岑关自己明白过来,笑道:“懂了懂了。”他掐了个手诀,灵力通过红线传导,联通百里决明,“百里前辈,问你件事儿啊,喻丫头这两年睡了别的男人么?”
    穆知深:“……”
    百里决明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没有。”
    谢岑关回复穆知深:“没有。”
    穆知深道:“多谢。”
    话音刚落,鼙鼓声动地而来,灰蒙蒙的大地震动了起来。
    帐外传来战士的尖嘶:“中原人来了!中原人来了!”
    迦临拿起弓箭冲出帐篷,仰头眺望,黑夜的尽头出现汹涌的马蹄声,犹若巨大的滚轮在碾压大地。有一人为先锋,披戴星与火而来。他的刀红亮如虹,火焰在他身上沸腾燃烧。所有人都感到惊惧,因为那个人简直不像是凡人,而更像一个恶鬼。
    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大宗师百里渡的胞弟——百里决明。
    “他疯了么?”有人搭箭瞄准他,“在自己身上燃起真火,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哪儿。”
    “不……”迦临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滚滚如雷,令人心惊,“他是在告诉我们,快逃,此战我等必败无疑。”
    第116章 昔我往矣(五)
    中原趁夜突袭,玛桑溃不成军。早先只是发生一些无关紧要的摩擦,都是小打小闹,现如今中原兵线压来,竟是实打实的清剿。远远望去,夜幕的尽头有什么在涌动,是望也望不断的黑潮。待马蹄声近了,黑潮最前端燃起一线耀眼的金光,紧接着所有星子般的金光冲天而起,铺天盖地朝玛桑军帐篷而来。迦临仰头看,眸子中倒映着那漫天金箭,这样壮丽的场景,却蓄着刻骨的杀机。
    “进林子!”身后有人嘶喊,“诱他们入林!”
    这是玛桑常用的打法,一旦进入茂密的山林,蓊郁的望天树是他们天然的庇护,密密麻麻的灌木和毛蕨迷惑敌人的视线,玛桑人仿佛藏匿其中的鬼魂,神出鬼没,常常歼灭对手。而且树木挡住中原人的箭,望天树就是玛桑人的盾牌。
    但是今天不一样,因为百里决明来了。他来了,就意味着抱尘山的修士来了,他们有火法!
    “不要进去!迎战!迎战!”迦临奔跑着,声嘶力竭。
    他的声音太小了,无人倾听,玛桑战士疯了似的往林子里跑。
    果然,三列中原修士箭雨发尽,第四列修士向前一步,金箭尖端燃起火光,这火光比金箭更加耀眼,更加夺目。所有火焰飞入天穹,犹如拖着长尾的流星在天幕烧出条条裂隙,最后没入黑黝黝的山林。三昧真火蔓延的速度极快,霎时间火焰大起,不消得片刻,滚滚浓烟直冲云霄。树木炽烈焚烧,所有藏进山林的玛桑战士哭嚎着跑出来,身上带着火焰,一个个都成了火人。
    嘶吼声、哀嚎声织成一片,举目四望,到处是着火的玛桑人。他们在地上翻滚、求救,三昧真火熄不灭,空气里充斥令人作呕的焦糊味。细小的火星掠过迦临的发梢,火光烧红了视野,一切都笼罩在朦朦的红晕里。夜也被照亮了,被染红了,鲜血和火焰分不清彼此。
    乱,一切都是乱的。迦临环顾四周,充满了绝望。这一刻心居然静了下来,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像月光映照下宁静的潭水。迦临背起了他的弓箭,骑上了他的战马。远处,中原人列阵矗立在远方,百里决明勒马阵首,他们不发一语,静谧地观看着玛桑的死亡。
    迦临向他们冲了过去,风吹起他的黑发,在他耳边拼命叫嚣。他觉得他自己就像一支着火的箭,刺破铁一般的黑夜,冲向敌人的盾牌。那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骑马奔跑,马蹄踏过殷红的鲜血和焦黑的尸体,穿越火焰和插在地上的金箭,他朝百里决明奔去,以一腔孤勇,以玛桑人最勇敢的心。
    般遮丽知道了会怎么样?他无暇去顾了,他搭箭,箭尖指向百里决明。
    “逃。”他听见百里决明的传音,“你是最后一个战士,我们不会追击你。”
    逃么?迦临决绝地拉满弓,玛桑没有逃兵!
    回应百里决明的是一支羽箭,羽箭挟裹呼啸长风,仿佛有鬼魂在里面怒号。百里决明举起手掌,炙热的火焰在他掌心燃起,他以掌心对准那羽箭。羽箭被火焰逼停,金属箭尖开始融化,木柄箭身变得焦黑。可它竟没有被完全烧毁,它依旧在缓慢地前进,百里决明略带讶异地皱起了眉。
    与此同时,第二支羽箭后发而至。羽箭刺破前一支羽箭,木杆像开了花儿似的张开,箭头被后方的箭头挤压着,悍然突破了百里决明的掌心焰,穿过了百里决明的手掌。火焰熄灭,鲜血沿着他的掌纹汩汩流下。他放下手,抬头看前方,迦临万箭穿心,巍然坐在马上。
    张弓搭箭让迦临奔跑的速度下降,他没能躲过修士的箭雨。
    百里决明驾马过去,停在他身侧。他只剩一口气,始终不曾倒下,像一座铁塑的雕像那样巍峨,任由淋漓的鲜血淋湿了黑色的马背。
    百里决明望向远处的大火,火焰在他的眼眸里跳跃,却照不透深邃的眼底。他说:“很抱歉,这是一场不义之战,中原鬼域突增,百姓需要一个憎恨的对象,仙门选择了你们。”
    “行不义之事,”迦临艰难地说,“必遭恶报。”
    百里决明闭了闭眼,“你说得对。恕我无能为力。”
    “天女……”迦临嗓音沙哑,“她因你和百里渡而入中原。”
    “你不用担心阿兰那,”百里决明道,“她怀了孩子了,秋天就会临盆。抱尘山固若金汤,她不会知道这里的战争,也不会有人能够伤害她和她的孩子。”百里决明最后问,“有心愿么?我会尽力而为。”
    心愿……
    迦临终于有时间,好好想一想般遮丽了。血与火笼住了他的视野,那艳丽的红让他想起般遮丽的成年礼,红烛高烧,蜡落在汉地瓷盘里就像怒放的梅花,一朵朵叠起来,还有一种暖暖的香气。他真想回到那时候,那是他盼望一生的时刻。无论发生什么事,般遮丽都是他此生此世最爱的女郎。
    她知道他死了,会为他哭泣么?
    大约不会吧。按照王寨传来的消息,她明日就要成婚了。
    迦临闭上眼,“将我烧成灰吧,我会随风回到故乡,回到般遮丽的身边,见她……最后一面。”
    话音刚落,他的头失了支撑似的软软垂下,已是没有生息了。
    “如你所愿。”
    熊熊的火焰燃起,骨和肉的灰烬黑雪一般飘向天空。百里决明策马转身,背对着火光,渐行渐远。
    战报还没有传回王寨的时候,般遮丽大婚。火红色的绸子挂满了王寨各个角落,般遮丽站在经堂里,看奴隶扶着珠夫人为她挑选的新郎走上独木楼梯。新郎赤着足,踩着满地碎小的红纸,来到她的眼前。红纸衬着他的脚踝,洁白如细瓷。这男人确实生了副好相貌,安安静静,不发一语。般遮丽恍惚间好像看见迦临披着红绸,向她走来。他若与她成婚,必然比眼前这个男人更加俊朗。
    “般遮丽,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郎君了,你们要举案齐眉,和和美美。”珠夫人坐在上首祝辞。今日她的笑容最为真诚,好像一个真正的母亲真心诚意地祝愿她的女儿。
    王君眼眶湿润,道:“孤的女儿,你长大了。”
    般遮丽鼓了鼓掌,弦乐应声而停,各个寨子前来参与宴席的头领分坐于经堂两侧,齐刷刷望向这个面带笑意的女郎。
    “今日是孤的好日子,没有堂上父母,就无般遮丽今日。”般遮丽道,“孤要送父亲和母亲一样礼物,聊表孤的孝心。”
    “哦?”珠夫人感到意外,“孩子有心了,且不知是什么样的礼物?”
    般遮丽再次鼓掌,奴隶举着托盘,躬身走上经堂。乌漆托盘里放着一个滚圆的物事,用红布罩着,似乎颇有分量,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珠夫人好奇地望着那礼物,经堂里静寂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般遮丽聚焦。般遮丽拔出金鞘长刀,以刀尖挑开红布。第一个看见“礼物”的乐奴面如土色,失声尖叫了起来。那托盘里盛了个血淋淋的人头,苍白的脸苍白的唇,只那双眼圆睁着,瞳子没有神采,墨水一样黑。
    那是珠夫人的儿子——莫夏。
    珠夫人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看向般遮丽。
    般遮丽笑道:“如何,母亲,你对这礼物满意么?”
    “畜牲!”王君震怒,“把这不孝女给孤拿下!”
    他话音刚落,左右两侧宾客皆振衣而起,袍袖翻开,他们长刀凛冽的刃贴着衣襟抽出。锋刃割破悬挂的红绸,经堂里所有悬挂的红绸如飘雨般四散。红绸落下,所有兵刃都指向了堂上的王君和珠夫人。
    般遮丽悠悠笑着向王君举杯,“王父,首领们一致同意,孤才是玛桑未来的王君。您老了,该让贤了。”
    “畜牲,你杀了我儿,我要杀了你!”
    珠夫人蓦然暴起,拔下发髻上的金簪,疯子似的朝般遮丽撞过来。般遮丽眼也不眨,双手握住金刀对着珠夫人的脖子悍然一斩。那细嫩的脖颈子就像竹子一样断了,截口平整,鲜血泼剌剌从那儿喷出来,溅了般遮丽满身。插满金钗的头颅哐当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桌子腿边上。般遮丽的红裙染了血,更红了,艳丽如最热烈的火焰。王君瞋目结舌,颤抖着手指着般遮丽,话儿哽在嗓子眼儿,说不出口。
    般遮丽提着刀,踩着满地血,一步步踏上木阶,来到他的面前。
    “挪个位子。”她说。
    王君颤着身,手脚并用爬下王座。
    般遮丽转身,在人们崇敬的目光中落座,高声道:“从今往后,我般遮丽,便是玛桑的王君!”
    所有人放下刀,敛衣而跪,对着般遮丽长拜。一众男男女女都削了一截儿似的矮了下去,般遮丽环顾他们漆黑的脑勺,满意地微笑。打从两年前她就计划着今天,调动卫队兵士,和各寨首领谈判,桩桩件件都耗费心力,她无暇看顾迦临,才把他送往前线,暂时远离王寨这个权力的漩涡。前头假意答应珠夫人让她成婚,便是为了在婚礼这一日逼宫。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除了迦临那块儿,她有些头疼。按照他的性子,只怕又要气上一段时日了。无妨,等她把他迎回来,扶进她的金帐,她一边睡他一边哄,他们有的是时间。
    她清了清嗓子,道:“今日的婚礼不算啊,”她指了指那个新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算了,不重要。送你一筐金子,你回家去吧。”
    她还没说完,一个蓬头垢面的战士连滚带爬冲上独木楼梯,高声喊道:“王君!不好了!中原人夜袭鸣鸠山,前线战士全军覆没!全军覆没啊!”
    四下寂静,宾客们仰起头,张目结舌。王座上的新君怔怔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心里有一块天地静静地塌陷。
    她仍不相信,一字一句,字字刻骨,问道:“全军覆没,是何意!?”
    “全死了!一个不剩!”那战士哭着道,“全死了。”
    迦临死了,属于迦临的记忆终止,穆知深从灵媒的术法中出来,同谢岑关一起回到百里决明和裴真身边。般遮丽同迦临阴差阳错,有情人终隔阴阳,看得百里决明心里难受得紧。独谢岑关这二百五没心没肺,拍着穆知深的肩膀说:“辛苦了。身子可还好吧,等回江左熬些汤药补补肾。”
    般遮丽无暇悲伤,日夜伏案批阅前线传来的战报。玛桑势弱,她打开阴木寨,让祖先穿着腐烂的骨骸去往前线。凶尸为玛桑军队扳回一城,他们隔着鸣鸠山,同中原人隔山而望。秋天,第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中原传来了天女临盆的消息。那一天西天铺满红霞,一朵艳丽的红莲在云端盛开。这神异的景象让所有人注目,远天的信鸽飞掠千山万水,告知般遮丽天女诞下了一个眉心有红莲胎记的童子。
    首领们铺开那日聋者画下的画像,莲花宝座的中央,童子叠手闭目,眉心一朵六瓣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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