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会是只能相伴片刻的旅人,她在暗色中注视着少年单薄的身影,默默地想,即使接下来的道路不尽相同,但他们总会在某一处相见。
    她就是这么相信,相信他们的故事远不到终篇。
    门被打开,他走出昏黄的烛光,迈下石阶,来到她面前。
    她的少年立在夜风里,垂目着注视她的神情温柔到让人心碎。
    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暗中或许已经有人开始窥伺,从今夜开始,他将长久地戴上面具,将所想所念全部隐藏在屏障之后,一步一步在脆弱薄冰上行走,直至最后的黎明到来。
    他只能在最后的时刻,用这样的目光,深深凝视她。
    女孩同样看着他,夜晚的湿润气息中,他们的眼神向彼此说尽一切。
    她微微笑了,即使眼睫上还沾了水迹,即使这是何等的怅然时分,但她抿着唇,仍向心上人露出了一点笑意。
    “不要忘记我。”
    她用口型,悄悄地说。
    少年也极浅地笑了一下,带着些柔和的责备,好像在怪她,怎么会发出这种质疑。
    他看着她,也缓慢地、用唇形说了几个字。
    清清仰着头,专注地辨析他的语句。
    读懂后,她眨眨眼,细碎的泪水便顺着眼角轻轻滑落。
    他在说:“可以忘记我。”
    如果见识了天地的广阔,品味过世间的欢欣,流连了更纷繁的、更浩大的世界,如果她遇见更想要分享这一切的人——
    那她可以忘记他。
    就像忘掉曾经看过的花,她厌倦了它的色泽和芬芳,便去转寻讨摘下一朵那么理所当然。
    花绝不会怪罪游人的贪婪,就像他爱她,他心甘情愿,并且无需偿还。
    在以后所有的,不能并肩的时刻,只要她真正的自由且快乐着,只要她想,就可以忘记他。
    他真切地爱护过,这便是值得。
    他的意愿一分不差地传达到女孩心底,她在这样的心意中颤抖着,别过了脸。
    多坏啊,他反而在用这种方式,让她再也忘不了这个哀伤的夏夜。
    他们有那么多事来不及做,他们从未相拥着在结了冰的湖上看雪,从未一起欣赏过柳絮漫飞的春景,从未牵着手,注视浩渺而灿烂的星空。
    她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猝不及防的分别,所以她从未,从未说过爱他。
    她重新抬起头,透过泪水望着她的少年,一边笑,一边无声地说。
    “我爱你。”
    他分明看清了这句话,不然也不会在柔软的风中,能突然红了眼眶。
    不过是将行之前的须臾时间,他们在夜空下的花园中,短暂地呆了一会儿,于露水凝成之前,便分别离开。
    一个走出大门,一个回到屋室。一个即将投身新的洪流,一个准备面临更多未知。
    他们走入各自的风雪中,好似这一刻的光景从未来过。
    但无论如何,身处同一片天地,头顶上是同样的日月,或许这阵风也曾拂掠过对方的发尾,他们总不会孤单。
    大半个月后,圣人驾崩的消息才正式公布。
    举国缟素,天下齐哀,而那时候,清清已经置身遥远的昆仑雪山。
    她是在萧子熠口中得知的,伴随着这个消息,他还说自己要下山,或许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他是梅相某房侄子,远得不能再远的一支,因小时候某次展现出的天赋,被寄予众望,送到昆仑,一呆就是十余年。如今,是他回去报效家族的时候了。
    按理说,既然他是梅相那边的人,那清清当同他不共戴天,但她知道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他那般沉默,从前是,那次冲突后更是。他望向她的狭长眼眸中总是深沉,却没有半点诉之于口的欲望。
    他习惯将情绪掩藏,她也早已习惯不问,并且深知没有必要。
    不是每段故事都有结局的必要,这一点,他们都知道。
    萧子熠在一个风雪天气中下了山,天地灰蒙蒙一片,人行走在其中,身影如同一抹孤鸿,欲断而未断。
    她站在山门,看着他逐渐走远,消失在视野之中。
    于是避无可避地回想起,从前她每年下山的时候,他也站在相同的地方目送,天上亦时常落着这样的雪。
    原来从这个位置,可以望得这么远,整片山麓都尽收眼底。
    他每回这样孤身立在此处,是怎样的心情呢?
    站在原地,看着另一个注定不会回首的人慢慢走远,直到消失在天地之间。眺望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守望的残忍也被无限拉长,这不能不说是种刑罚。
    但这份刑罚关乎了所念的人,里面就又透露出慈悲。
    清清不再去想这个,因为紧接着,她也要离开昆仑。
    送师父回这里是润月真人的建议,他说宗内寒洞最适合长时间静止调养,于是她千里迢迢,将师父送了回来。
    掌门默许了一切,即使当初并不怎么愉快,但他仍欣然迎接了自己的前大弟子,哀叹了一番清清没听懂的话后,亲手将弟子放置进了洞中。
    师父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无虞,而彻底好转,则需要她的努力。
    “去更远的地方,读更丰盛的情感,人心是世间最复杂、最美妙的东西。你去体会它们,然后一一返还于我。”
    “我的意识苏醒不久,必须得到一定的愿力才能继续维持。你若做得好,最快三年,我便能重新获得力量——足以最大程度满足你心愿的力量。”
    “你也不想师父只能永远呆在寒洞里,是吧?我要解决的人,也是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小姑娘,不要让我失望。”
    她在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下了山。
    先是回了小霜观,那里空无一人,小白也不见踪影,所有物件陈设上都落了薄薄一层灰。只有后院的桃树,还在不厌其烦地抽长出新的枝叶,在秋风中瑟瑟着。
    她又去了山脚,拜访了老朋友们,阿牛见到她,就像是见鬼一般,口中呼个不住。小桃倒是尖叫着扑上来,又掐又拧,反复确认她是不是真的。
    阿牛更黑了,也更壮了,小桃却依然是老模样,粉润的脸,圆圆的脸。他们在一处说了一会儿话,清清很快就瞧出来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她不过狐疑地扫了两眼,小桃的脸便刷的通红。
    原来是好事将近了。
    可惜,她大概是没有机会喝上一口喜酒,即使他们有心邀请,那时她也不知置身于这浩渺天地的哪一处。
    从苏记布庄出来,意料之外的,她碰见了庞世光。
    他在人流中慢慢走过,仍是清朗温润的样子,同身侧的一个姑娘低声说话,他那么专注又柔和,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拐角处的她。
    清清看着他们并排走过,轻轻地笑了,她想起了关于这个青年的、不太雅观的别称。
    起这个别称的人,她已经相当一段时间没再见到,但她经常会想起他,在这种奇妙而怅然的时刻。
    庞世光的婚期在明年年初,已经走完大部分步骤,这是先前小桃透露给清清的话。
    小桃在说这些事的时候,眼中是兴奋又羞涩的光泽,因为旁人的幸福美满,也许更多的,是来源于对自己身边人的期待。
    女孩脸上的红晕可爱极了,她一边说,一边偷瞥身旁的少年。清清不动声色地别过眼,几乎无法直面这份圆满。
    真好,有情人能执手相伴,真是这红尘世间,不能再好的事了。
    第130章 清远(下)
    八月中,是清清十五岁的生辰。
    她对这个日子其实没有太大的期待,以往这个时候,不过在观中和师父吃碗面,再听他唠叨上半个时辰,就算是庆贺。
    往前一些的时间,她在昆仑山上,只有亲近的几个同门知晓她的生辰。那天即使有课业,他们也会偷溜出来玩,在雪地里嬉闹,在夜晚分享一锅热汤。
    再久远一点,便是更加模糊不清的记忆。
    她在漂亮古朴的府邸中,坐在母亲怀里快活地吃糖。母亲大多数时候很忙碌,而那天却愿意花一整日来陪着她。
    即使它标志着成长和更迭,清清也对此没有太大感觉,她是在一岁岁地长大,但这并不需要一个什么仪式来代表。
    这一天能与亲近之人呆在一处,才是最叫她欢喜的。
    今年却不能,所以她也不再期待。
    彼时她孤身坐在窗边,望着屋檐下淋漓流淌的雨水,屋内烛火未亮,外面已是黄昏时分,一切在雨中更加昏暗朦胧。
    满世界都是雨声,甚至听不见夜鸦啼鸣,巴山的夜雨,向来如此凄清。
    她像浩渺雨水中的一艘孤舟,未见前路,亦无法回首归途。
    少女的手指叩在冰凉木桌上,一下一下地响,她想着有个人曾说,要在这一天送她一颗珍珠。
    结果珍珠没见着,人也干脆没影了。
    大千世界,他们是风浪中的两片小小浮萍,有过短暂的聚首,但很快又被水流裹挟而去。
    但风浪终会平息,浮萍亦能破开乱流。
    黄昏已尽,窗外终于失去光亮,少女坐在暗色和水声中,轻轻对自己祝愿。
    期许一个过于遥远的明天。
    如蒙阶盖丽所说,清清后来去了很多地方。
    掌门给了她内宗玉佩作为信物,她既能扮作远游的道人,收取钱财替人排忧解难,又能是昆仑宗内下山游历的弟子,以除妖降魔为己任。一路走来,虽有坎坷,但大体也算顺遂。
    那把“雪月”兜兜转转,最终被裴远时留在了苏府,意味着要还给她。她要交给萧子熠,对方却也拒绝了。
    “前路慢慢,它能护着你。”
    清清便带着透白的长剑上了路,她的剑术虽称不上精进,但仍用这把锋利又漂亮的剑器,杀过一些不怀好意的人。
    第一次,是在遥远的沙漠中,她出了玉门关,在一个繁星亮如昼的夜晚,碰上一伙剪径马贼。
    在那之前,她才从一处诡谲山庄内死里逃生,山庄内机关重重,几个同行之人又屡屡互相翻脸倒戈。她早已被这委托弄得疲惫不堪,满腔的郁结之气无处可发,便撞见了这伙为非作歹之徒。
    匪徒们骑在马上,打着呼哨将她团团围住,马发出的粗喘,阔刀摩擦的声响,在寂静夜中分外分明。
    夜里的沙漠寒风彻骨,她用厚厚的头巾裹了面,但仍能从身形看出并非成年男子。
    他们嬉笑着逼近,用卷舌和鼻音格外多的语言大声嚷嚷着,清清听懂了一半,大概是要她摘下面巾,放下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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