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永军进城,沛州是愈发的闹热。
    瘦窄窄的沥青马路,汽车夫揿着喇叭疾速驶过,挤得周遭一溜烟儿小贩躲闪不及,货台上月份牌,字纸帖,旧历书,乱哄哄洒了一地。
    竹篓倾倒,福橘满地乱滚,苏曼卿蹲下身来,替手脚不便的老婆婆,将橘子一枚枚捡起放妥。
    敲着铜碟儿,卖冷香草籽黄布丁的小哥停下脚步,朝她微笑,“女学生来客布丁吗?这可是用正宗稀奶油做的!”
    苏曼卿脸一红,连忙摇了摇头,捏紧手中包袱,匆匆往桐花大街的许宅赶去。
    霞光渐暗,直按了叁记门铃,才有老听差耸着肩膀过来开门,领她绕过花园子,转进小偏厅,没甚耐心地嘱咐她在此等候。
    空气中充盈晚香玉的甜腻,朝南角落摆放一台线形流畅的摩德利叁角钢琴,黑白两色按键于昏暗光线中,亮泽莹莹,低调而奢华。
    苏曼卿情不自禁走过去,心中微动,右手悬空置在琴键上,流连弹奏。
    早听闻摩德利钢琴音色极佳,许多人不惜千山万水,从英国买了转送到上海,再从上海运到沛州。
    “曼卿,今天换你来送衣服。你姨妈身体还好吗?”
    许太太已从璇花楼梯走下,朝她淡淡一笑,身后跟着穿豆绿拉夫领蕾丝长裙的许小姐。
    直至许太太走到跟前,苏曼卿方才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连忙点了点头,含糊地吐出一个“好”字。
    “妈,我不要穿旗袍嘛!好老土的!”许小姐拉着妇人手撒娇,耳畔的蓝宝石坠子,沙沙打着衣领。
    “胡说。”许太太拍拍她脑门,爱怜道,“女孩子穿上旗袍才婀娜秀气,你看曼卿天天穿旗袍,是多么的漂亮。”
    苏曼卿只觉许小姐的眸光倏然朝自己身上射来,然后很不客气地在她身上一滚。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淡蓝绲白边的斜襟旗袍,布料已经洗得发旧,实在算不上好看,这便羞得垂下脑袋,两根手指头死死抠着裙摆,慌地连动都不敢动。
    好半晌,许小姐方收回眸光。作为对许太太的反抗,她一语不言,兀自拣了本欧洲邮来的音乐杂志,坐在弹簧沙发上,闲闲翻读。
    苏曼卿抖开包袱,给许太太看了白坯布样衣,又低着声叁请四请许小姐量体。
    “做旗袍也太麻烦了。居然要量叁十多个地方,我都不知道我身上哪有这么多地方可以给你们量。”许小姐抱怨,青春洋溢的脸庞满是烦躁。
    少女握皮尺的双手微微一滞,半弯着腰,很轻声地解释,“尺寸越详细,做出来的旗袍就越合身。”
    “听说宛城的百货公司都改卖成衣了,一件旗袍都寻不到,我看你们那家裁缝店迟早是要倒闭的……”
    就在许小姐喋喋不休时,许太太捧了个黄梨木的小匣子走来。
    “曼卿,给丝琪做的旗袍,我想盘扣的扣头上嵌上这颗翡翠珠子。”
    许太太打开小匣子,只见黑丝绒的绸缎布料托着一颗紫莹莹的椭圆玉石,是极为罕见的椿色翡翠。
    自古便有“十椿九木”之说,然而眼前翡翠种水透亮,质地细腻,曼卿微微一瞥,便知价钿连城。
    “这珠子还是我当年的嫁妆,曼卿,你要是弄丢了,我可不饶你。”许太太笑着将小匣子递了过来。
    许小姐当场“啊”了声,跌落在沙发座,哭丧小脸叫唤,“又是旗袍,又是翡翠,妈,我又不是出土文物。明明现在流行的是小礼服和钻石链!我穿成这样,一定会被那些从宛城来的太太小姐们笑话死。”
    宛城是永军的大本营,随着近年来永军征战全国,吸引了无数青年才俊前去效力,这便愈发的繁华时髦,至如今,简直已成为全国时尚的风向标。
    光是今年秋季,便一连上演了十二场灯光璀璨的中外梯台秀。
    “你个小东西,妈妈为你费尽心思,你还嫌叁嫌四。听你伯母说,少帅传统,最爱姑娘穿旗袍,戴翡翠。你不投其所好,还准备天上砸馅饼?”
    许太太来了脾气,喉咙也跟着响了几分,“等你以后嫁进司令府,爱穿什么,戴什么,我才懒得管你。”
    听到少帅两个字,许小姐没来由的双颊砣红,坐在沙发上,嘟着小嘴,不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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