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随身的也就只剩两人。
    等安排妥帖,公羊月已走到前头。
    翻越沙山时,踩空流沙,人瞬间向坡下滑落,快得叫人捉不住影子。繁兮追来,来不及将人抓住,只能回身去取骆驼上的绳索。
    公羊月拔剑插入沙土中,却吃不住力,恰逢风来,吹开飞沙,露出一截断掉的手杖,公羊月左手上挂着的绳穗正好圈在木棍断口,虽没能将他拉住,但好歹减了一分速度,人在空中停顿片刻时,繁兮的绳子及时扔了下来。
    沙漠和其他地方不同,别净捡着背风面走,迎风虽然糊眼睛,但沙子夯实不陷脚,遇到流沙的情况也少些,等把人拉上来后,繁兮盯着流沙坑,如是说,你捡回了一条命。
    公羊月扬手,露出五色的手绳。
    繁兮辨认出:长命缕?
    双鲤被繁兮救回后的两日,正是端午。繁兮不是个讲究的,杜孟津又老是忘事儿,斋中压根儿没备下东西,可晚间回来,小丫头非吵着要吃粽子,自己还动上了手,庖屋里闹哄哄的。
    乔岷不过中原的节,早早睡去,晁晨一个人坐在凉亭里用要来的五色丝线编长命缕。
    这是什么?公羊月不知打哪里走来,站在他身后。
    晁晨有些纳罕:你不知?端午臂系五色丝,能辟邪鬼,防百病。小时候你娘没给你做过?说完,他忽然想起江湖传闻,公羊月的娘早逝,听说是被他父亲手刃,又软了几分心肠,把身旁的丝线顺了一抹给他,我教你。
    公羊月挑眉,接了过来。
    晁晨约莫是先生当上瘾了,一边编织,一边絮絮叨叨说些江南旧俗,公羊月难得没和他对呛,安安静静坐在一边。但他手艺实在不佳,编出一只怪异不说,还松松垮垮一碰就散,于是,他一伸手,把晁晨编的给抢来,套自己手上:送我了。
    公羊月,你要点脸!
    晁晨去抢,公羊月非但不给,还拔剑把剩下的丝线挑坏了,留下这么一只孤品,非常满意。
    你这个人我什么时候说送你?晁晨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公羊月丝毫不在意,施施然离开:我知道你脸皮薄,我帮你说了。
    端午已经过了,但长命缕却一直没摘下来。公羊月抬起手臂对着日光,丝绳在断口上磋磨,留下了一道细小的缺口。
    他想,也许以后可以对晁晨好脾气一些。
    离开库木塔格沙漠,现出一小片绿洲,狗老大不予停留,凭着多年的江湖直觉,避开鄯善,不做补给,甚至抛弃大部分辎重,直接进山,因而,他们的速度比先前快了不少。
    这可急坏了双鲤。
    连装带演,能想的法子都想了,依然拖不下行程。不仅如此,三番两次举措怪异,已足够引起老狗的怀疑,她不敢拿命赌。
    进山后的第二日傍晚,狗老大改主意,放弃了从七角井横穿天山东麓的计划,改从千刃的雪山翻越,花琵琶为此顶撞,和他大吵了一架。
    狗老大却丝毫不在意,任由谁劝,都不回头。
    双鲤意识到不对时,想要留下记号,可是狗老大那充满狂热的目光,再也没离开过她身边,准确的说,是不离开她身边的焉宁。
    盯得太紧,便没有机会。
    山脉的中心,是一片高山草甸,当中孕有一片湖泊,宛如明珠。再往上,便是皑皑雪海,和直切入沧溟的山峰。
    湖泊后生有森林,林木又细又高,紧密而不透风,天晴时撒落的阳光,像一柄剑斜刺贯穿。
    狗老大指着一片空地说道:就是这儿。
    夜叉和狐儿生拿上铁锹铲子,开始就着脚下的土挖掘。
    难道这里便是他们的目的地?双鲤趁机向四方张望,然而除了正对博格达主峰外,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很快,地上现出一个一丈见方的坑。铁锹撞到地底的石块,发出一声金石脆响,夜叉扔下工具,跳下去,伏地徒手拨开上面的土,露出一块刻着图纹的巨大石盘。狗老大垂眸扫了一眼,回头看着那些瑟缩着抱团的少年少女。
    本来还怀疑四恶人脑子抽风才会想到从敦煌带着人爬雪山的双鲤,忽然明白,对于那些无助的孩子,他们的旅程到此结束
    那是一个石砌台形制的祭坛!
    过来!
    狗老大招手,狐儿生押了个男孩走过去。人的直觉向来敏锐,不管是那个男孩,还是余下的九女八男,仿佛霎时领悟生死,爆发出有史以来最激烈的反抗,各种谩骂乍然而起,。
    反抗也是死,不反抗也是死,这大抵是平生最大的勇气。
    男孩咬了狐儿生一口,撒丫子跳下祭台,头也不回狂奔。但他跑不过狗老大,被堵了回来。
    老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拜山门的时候大喊大叫,可是会惊扰神灵的。说完,他提着人的领子往后甩,祭台上的狐儿生同时拔出短剑,从后背直接刺穿小孩的心脏。
    第028章
    很久之前,从中原逃难到西域,狗老大被狼群困在博格达山中,阴差阳错为一位牧民所救,牧人心热,领他回家客居。那个冬天收成极差,山里的食物不够,野兽纷纷下山吃尽牛羊,牧人在驱逐的过程中,不小心跌下了冰涧。
    狗老大寻到他的时候,他还剩一口气,强撑着托付一事
    那个牧人说,瀚海里有神迹,乃是仙神降下征兆,令人所建,而他的先祖就曾参与这工事。但是后来,建造的人全都失踪了,只有三个工匠逃了出来。他们以为是邪祟作怪,于是在山中建了一座祭坛,把指引神迹的东西埋在下头,并且从山北搬到了山南,他们认为,只要锁上了山门,邪祟便不会追来。
    每年,后代子孙都会上山查看,到而今,那牧人已是这三家人唯一的后裔。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守了这么多年,却换来一场致命的意外,他认为自己牺牲了数载岁月,保护了山南外绿洲上数不清的人,该是伟大而流芳。
    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做了个恶毒的决定,他让狗老大去到祭坛处,敲碎祭坛,毁掉下面的东西,彻底打开山门。
    他想让其他人和他一样倒霉。
    狗老大并不相信邪祟,沙漠里修建工事,本就是九死一生的活,他更相信的是传说中的瀚海神迹。
    他想,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到那里。
    血顺着剑上的槽口流到祭坛正中的刻板上,男孩挣扎两下,没了生气,被随意扔掉。狐儿生沿着祭坛往下,熟练的依次割喉,再依次将尸体垒在台上,以确保血水能顺利流入凹槽。他杀红了眼,那张与肌肉紧紧相连的假面不断扭动,那是想笑却不能笑的征兆。
    焉宁抬起手臂,可她已经被这最原始的杀戮震慑,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她的手也没能挥出去。
    双鲤,我怕。
    双鲤努力想抱住焉宁,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虽不是从没见过死人,但这样残忍和粗暴,依旧让她反胃作呕,看不见和近在眼前,永远是两个极端。扫过那些不瞑目的眼睛,她浑身哆嗦,喘不上气。
    花琵琶站在高处,俯视着两个小丫头,心里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痛快:祭祀双九数,如果不是多出来,你们也跑不了。瞧瞧,你们可抢了他们活命的机会。
    可难道不是你们,剥夺了他们活着的权力吗?双鲤指着花琵琶大声质问,也许是她平日荒诞不着调,如今振振有词,反倒叫花琵琶骇得噤声,往狗老大身后躲。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双鲤冲到狗老大面前,指着祭坛:为什么不可以用水?她捡起地上的雪,在手心搓开,往台上砸,什么破机关,不就是要有东西流下去才能打开吗,说不定和张衡的地动仪一个道理!
    狗老大愤怒地掐住她的脖子:不可以亵渎神灵!你知道什么!庾麟洲成名之后就从中原消失,传说他去过海外仙洲,晚年横渡沧海归来时,已非凡人之身,否则他一介布衣,又如何能造出堪比皇陵的龙坤斗墓?不仅是武功秘籍,在那里,还有数不尽的宝物!
    这世上,根本没有神!双鲤用指甲吃力地掰扯他的手指,一字一句道,如果有有为什么不劈死你们这这些恶人?
    狗老大沉浸在狂喜之中,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不,世上有神灵,兄长说过,神在每个人心里。焉宁双手交叠在前胸,双膝一软,跌在地上。她的眼中没有光芒,沉得像一滩死水,她被呵护得太好,在遥远的雪山之巅,当真如纯洁无暇的赤子。
    焉宁幽幽地问:你不是答应我,不杀她们?
    黄牙侏儒呵出一口气,诡辩道:我是答应过,可我也没有杀呀,杀她们的可是他。不远处,狐儿生掸去剑上的的残血,眼睛里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说得对,焉宁抿唇,竟冲着双鲤微微一笑,神,不会宽恕他们。
    话音落下,她仰面朝天,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啸,啸声绵延过雪峰青岭,饱含所有的悲恸和绝望,似是要冲上九霄,上达天听。
    焉宁满眼泪花,心力交瘁,昏倒在地。
    祭坛布置妥当,狗老大不再耽搁,把双鲤摔到焉宁跟前,自己上去三拜九叩,那虔诚,真是滑稽。
    就在他磕到最后一个头时,山间发出一声巨震,远山巅雪雾阵阵,急速朝他们砸来。
    花琵琶捧着脸尖叫一,夜叉忙捂住她的嘴巴:糟了,是雪崩!
    双鲤抱着喉咙咳嗽,痛快地连逃跑也忘记:看吧,作恶多端,为神厌弃。说不定你祭祀的孩子正跟神说,他们很想你们呢,想在九泉下共同团聚。
    闭嘴!狗老头举着手里的狗头杖,暴躁地砸过去,你再多说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
    如果被埋,想再出来就难了!夜叉还算理智,扛起小矮子就走。
    一步之遥,狗老大如何甘心,他一推掌,顺着夜叉后背落地,再起一招,把人推向焉宁:带上她俩,先过山,尤其是那个黄头发的,一定要带她到瀚海!说着,扫了花琵琶一眼,你也走,别在这里当拖累。
    祭坛已开,机关沉了下去,露出下面的东西,狗老大连滚带爬,从土中起出那是一柄凤麟血如意。
    老大,小心!
    红影一展,长剑如飞星,直接穿过狗老大右手虎口,震开他手中如意。
    狗老儿拼着断指也要抢夺,肩背上硬生生挨了公羊月一剑,争得须臾,将狗头杖送递,待叼得如意后,人顺势钻地,像狗刨一样在地下挖洞。白雪下伤口被冻住,红血不涌,公羊月送了几剑,都被他狡狯地躲了过去。
    双鲤不在。繁兮洞察敏锐,一眼过去多了谁少了谁,心里门清,示意后立即飞身去追。
    闻声,狐儿脸收回短剑,双手曲爪,如狐扑鸡般向前抓拿胫骨,然而没截住。繁兮所练轻功本身算不得高妙,但奈何技艺卓绝,尤善奔逐、潜藏、逃命,宛如一片飞羽,叫人捉摸不下。
    这时,狗老儿雪中乍起,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袖送出一蓬毒粉。
    黄烟炸开,繁兮不得不落地闭气,又怕毒物沾肉即腐,不敢贸然穿行。老狗趁机,一手攥着如意,一手提拿狐儿生的胳膊,遁入雪林之中。
    公羊月高声示警:雪崩在即,穷寇莫追!那狗老儿身材矮小,还藏得一手钻地功,这样的情势下,更加有利。
    繁兮虽有不甘,却还是咬牙后退。
    千钧万钧之重的雪当头,谁也没想到,转身逃命的紧要关头,背后会多出一个人。常年坐在椅子上被人伺候的老人,此刻拄着拐杖,一动不动望着祭坛,幽幽诵道:云谁之思,美孟庾矣(注)?
    公羊月终于怒了,反手一剑,斩破背后灰影头顶的破斗笠:应无心,你为何要把他们带来!
    夜叉和花琵琶扛着人虽先走一步,但仍未躲过波及,厚雪狠狠砸下时带起的罡风,几乎要将人吹飞。
    白雾漫眼,生死只在一瞬。
    一人带着一个姑娘,虽是公平得很,但夜叉功夫高,跑在前,落后的便危矣。花琵琶心中算计,故意嘤咛一声,向前假摔,把手头的焉宁扔了出去,转头甫身入风雪,径自逃命。
    狗老大的话,焉宁乃重中之重,夜叉虽不齿,却也不敢放弃,但一人携两人,翻山越岭避雪崩,实在艰险,稍有不慎,便得落个全军覆没,于是他一狠心,要把扛着的双鲤扔下,去换地上的金发姑娘。
    好在双鲤清醒,察觉到他的动作,求生本能让她在两相交换时,死死抱住焉宁的大腿。耽搁了片刻,纠缠的三人被风雪冲开。
    双鲤滚了两圈,头撞在树桩上,狠咬了舌尖一口,巨痛使得脑子瞬时恢复清明。她没有率先朝大个子的夜叉寻求庇护,而是调头抱住一旁的焉宁,她承认她带有强烈的求生目的
    刚才那一声尖啸,不会武功的人怎么可能叫得出来,换做自己,只能是野鸭子嘎嘎。
    焉宁在落地时被摔醒,一言不发在雪地里站得笔直,那双无神双眼,分明是蕴生心魔的前兆。
    焉宁,焉宁!
    双鲤抱着她,使劲儿摇晃,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可任她怎么努力,身前的人毫无反应。寒风刺骨,不过眨眼,裸露在外的手臂已冻得姜白。就在快要抓不住人的时候,焉宁的肌肤下隐隐有劲力波动,她面上生红,眸中的混沌正逐渐散去。
    那一瞬间,身侧的雪片一靠近,便被融成水滴。
    双鲤摸到一片湿润,再抬头,身前的姑娘已经不知所踪,原地只剩她一人。
    被被抛弃?
    内心的恐惧刹那间被放大,双鲤怕极了。不论寻常表现得多不在乎,不论老月如何气她,她都不会轻易离开,因为弃儿的身世,早在她骨子里烙下渴望,她渴望陪伴,而对抛弃放弃深恶痛绝。
    不要丢下我
    雪暴里探出一只素白的手,温暖有力,紧紧握住她的五指,双鲤抬起头来,发现焉宁的眼睛比之前更为明亮坚定。那一刻,心里实在羞耻,自己是机心内萌,一心想着如何才能活命,焉宁消失的瞬间,她甚至怨怪自己押错了宝,可人家却是回头舍生相救,这么一对比,实在对不起这份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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