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贺兰山后,风铎的事他并未搁下,常言道,千金难买真情,如今有这机会,便是亲自动手打上一只也无妨。
    就这样,他夫妻二人在大嫂子的挽留下,又多叨扰一日。
    第二日晚,公羊启拿着打好的占风铎归来时,草场上正起骚动,他警惕是杀手追来,忙回到毡包中,扶着风如练要走。
    可等他俩出外,杂乱的驰马声却渐去渐远。
    大婶子家的男人悄悄看了一圈,把几人按进屋里,熄了大油灯后才道:看着像贺兰部的马,应该是在追什么人,从背后那片山坡上过去的,方才我捡到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人掉的,拿在他手里的是一串彩珠,给几人瞧看一眼后,预备扔炉里烧掉,两位是外乡人,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们,草原上有几个部落是不能惹的,独孤是一个,贺兰也是一
    公羊启却忽地出手,将那串子夺来:这是
    你认识?
    看风如练诧异,他便将怀中的占风铎提前拿了出来,又将那日贺兰山脚下与人争买之事悉数道来,只是未免教妻子担心,并没有将那姑娘的狂悖之言细说:我和她交过手,看得真切,这彩珠就是她刀鞘上挂着的。
    刀鞘上的东西遗落,必定是大动过干戈,风如练沉声问道:贺兰部的人在追杀她?
    公羊启摇头不知。
    大婶子和她男人听过后,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草原上粮食少,不少地方要饿死人,追逃奴的事年年有,还是莫管为妙。说着,便打下皮帐帘子,缩回自家屋里睡大觉。等人走后,公羊启思忖片刻,把彩珠扔炉中烧却,如今这形势,绝不能感情用事,更不适宜多管闲事。
    风如练却无心歇下,反倒细思起他口中所言,不由呢喃:能随手给付佛宝七珍的人,怎么会是逃奴?她深知丈夫不会欺骗,从那姑娘的性情、行事风格和说话口吻也能得见,绝不是唯唯诺诺的奴隶出身。
    只怕这人身份并不简单。
    他们还要去云中,他们还要想法子将江木奴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
    在反复思量后,风如练凭着直觉,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启哥,听我说,你去救她!去救她!
    一口气说下来,鹿归得歇上一歇,但公羊月却迫不及待想知下文,抓着人问:那他去救人了么?
    那个男人在我这儿打完风铎就回去了,后头的事还是听穆力家的说的,你急什么,他是你老子啊?鹿归挣开他的手,好整以暇掸了掸衣服,又打发徒弟去里间看看小榻上的娃娃是睡是醒后,这才续上,噢,我想起来,确实救了的,那姑娘我还见着过一面,生得怪好看,不过我那婆娘泼辣得很,小老头我可没敢上去说话,要不是你追问,我真就忘记有这么个人!
    鹿归顿了顿,告诫几个年轻崽子:待会若见了我那婆娘,可别乱说话啊。
    看三人点头如捣蒜,他这才放下心来,顺手从炉子里掏出块烤饼,掰碎了一边宵夜一边侃谈:其实吧具体的我也不晓得,只是听了一嘴,穆力家的说,动刀子不像,瞧着两人倒似从沼泽地里爬回来的。后来他们就走了,不过应该是有救命之恩吧,不然那姑娘也不会悄悄打后头跟着他夫妻俩。
    往哪儿走的?
    小伙子,你真当我通天本事呢?鹿归呵呵笑,说到这一茬,反而好心提点,你们若打这离去,听我一句忠告,凡是河漫滩子和洼地,见到成碎块的水凼,下脚小心些,沼泽地吃人,沉进去就爬不出来!
    晁晨并未见过沼泽,听他这描述,也觉得异常危险,当即放在心上,还作揖致谢。公羊月则自始至终神思恍惚,一个人捧着占风铎,翻来覆去把玩。
    人家同你说话呢!
    晁晨撞过去一肘子,公羊月抬头,眼中茫然正盛。晁晨从没见过他这副失态模样,心里也有些隐忧,便关切问道:还在想方才的故事?
    公羊月手头动作一停:我今年二十有四,往前推算,正生于咸安二年。
    鹿归打趣:还真是你老子?
    玩笑开大,晁晨见公羊月眉头紧蹙,赶忙挪去正中,不动声色将两人隔开,生怕出事:也不定就是令尊令堂,又未指名道姓,再者,同年同月同日生者,亦不再少数, 他倒觉得不太可能,只觉得自打离开北典农城后,公羊月嘴上不说,心里却感怀过去,又恰因占风铎遇巧,保不准中了魔怔,顾在我的手札你还记得吗?那上头不是记载,令尊是在尊祖父死后才去的代国,这全对不上,何况
    何况鹿归大师口中的夫妻如胶似漆,恩爱有加,为了一个生辰礼而费心劳力,怎么看也不像会杀妻。
    公羊月却与他们所想不尽相同。
    因为少时家破人亡,他对公羊启都印象缺漏,更别说是素未谋面的风如练,真正惹他怀疑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为贺兰部追击的女子:挂彩珠的弯刀,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可真问他在何处所见,却又记不清,离开代国已有十年之久,又非是刻意铭记之物,脑中只有模糊而混沌的记忆。
    甭多想,缘分临头,自然晓得。
    鹿归看不上这股子较真,敷衍般安慰一句,恰好这时羊圈里的犬吠不止,他哎哟一声,从毛毯子上跳起来,快步出门瞧看。看来看去是既没人也没狼,就老狗儿睡不着觉瞎唤,围着他又是抱腿,又是舔舐手心。
    去去去。
    鹿归虚踹一脚,负手往毡包里走,帐子外的吵闹终于消弭。
    他打外头进,第一眼落在那只风铎上,光亮正好,上头的花纹比方才指点锻造时还瞧得真切,立时笑了起来,指着晁晨道:你这小子我得夸夸,别说,画得还真像模像样,这可不就是贺兰山么!
    这是贺兰山?公羊月惊愕。
    鹿归走近,指着右上角的两只燕子:当然,燕子梁嘛,我年前才去过一趟,唬你这小子做甚!
    谁都没曾想过,风铎上的花纹,并非意象,而确有其实。
    公羊月转动风铎,把川流那一面对着老铁匠鹿归:那此为何处?
    这弯来拐去,哟,我看着像无定河。
    无定河公羊月低声复述,忙又追问余下两道花纹:大师,还有两面,你看这像山不似山的,可能看出是什么地方?还有这挽弓人,可是草原上某位英雄?
    这会子,鹿归却是憾然摇头:为难我呢?我一辈子就在这旮旯地方,连云中都没去过,哪晓得这么多,就那无定河还是我瞎猜的,听我家二郎说,大河在那附近拐了几道弯,究竟是与否我也拿不准,我就奇了怪,这花纹可是他绘的,你怎问我不问他?他指着晁晨,亦是满头无解。
    晁晨不过为公羊月代笔,如此说来,除了公羊启,再无人可知。
    公羊月退坐回马扎上,门外的狗又狂吠起来,这次却没扑空,鹿归老远听见自家婆娘的足音,抄着手笑脸迎出去。
    随同一道的,还有找来的双鲤等人。
    小丫头打起帘子,横冲直撞往里钻:一消失即是整晚,还以为出大事,你们做风铎怎又做到别人家里头去喽?别说接话,公羊月眼皮都没掀一下,双鲤噤声,先看了看晁晨,才又蹲身凑近去瞅那红衣剑客,老月,你脸色怎地如此差?
    此时,木榻上裹在羊皮里的奶娃娃放声哭闹,双鲤身躯一震,本就觉得这二人一个坐,一个立,愁眉苦脸的模样很是怪异,眼下气氛则更有些诡谲。她一抖唇,冷不丁问了句:谁的孩子?
    俺家的,俺家的。亏得是孩子奶奶及时进屋,抱去哄逗,这才消停。
    双鲤松了口气:嘿,可吓死我,还以为是你俩的。她壮大胆子上前推搡人,老月,这可不像你的性情,走走走,赶紧歇着去,明朝还得赶路,噢,话说回来,邻家有位牧民大哥要去广牧省亲,说是同路可以送我们一程
    不去广牧。
    啊?
    崔叹凤和乔岷同鹿归夫妇俩寒暄后,也跟了进来,就见着公羊月霍然起身,目光坚定,振振道:明日改道,我们去无定河。
    作者有话要说:
    缘分妙不可言~
    第110章
    无定河紧邻边境, 与秦国榆林仅一水之隔,打部落出,需向东南方向行进两日, 而云中郡只需一直往东, 如此一来, 却是徒增路程。
    老月,我们不是去云中盛乐城么, 怎么突然
    双鲤驾马超前, 与他并驾齐驱,以她女人的直觉来看, 想是当中有鬼, 便缠着不停问。哪晓得公羊月根本没把心思放她身上,反倒是别过脸, 一路同晁晨说话:或许, 当真是风的指示。
    你信?
    我信, 公羊月拿出占风铎,面露坚毅, 我不会记错, 和这只一模一样的旧风铎, 是我父亲少有的留恋之物, 你不是说手札所载时日不符,有没有可能他真的是咸安二年来到草原, 只是往后延推, 对外宣称是宁康元年。
    晁晨疑惑:若真如此,那所有放出去的风声, 必是故意为之,伯父又为何要这样做?连他自己都未发觉, 从前多混称公羊家的,而今提及,不论是公羊迟,还是公羊启,却是恭敬起来。
    这就是我们要重新走这条路的缘由。公羊月答道。
    双鲤在旁插不上话,连名带姓唤了几声亦被忽视,顿时窝气,连挥鞭子的气力也没了,信马由缰落在后头。
    崔叹凤跟来,看她一副苦瓜脸,遂问道:小鲤儿,谁给你不开心?
    老凤凰,我失宠了,从前老月什么都和我说的,现在他就只跟晁哥哥形影不离,神神秘秘的也不晓得再搞什么鬼,双鲤眼泪汪汪,很是委屈,你是大神医,有没有吃了教人高兴的药?什么疯癫散,含笑丸
    那是没有,不过十七应该有法子。崔叹凤朝一旁看去。
    双鲤便十七、十七地喊,故意向他身旁靠去。乔岷心思重重,并未耳闻,良久后方才反应过来,纳罕道:叫我?
    我要苦中作乐,你得帮我。
    乔岷认真地思考片刻,拿剑尖出其不意在她笑穴上一点,立时是笑声阵阵,直达云霄,那叫一个闻者疾走,兔奔鸟惊。
    你跟我有仇?双鲤一边笑,一边挤眼泪,她捂着肚子就拉不住缰绳,整个人歪歪扭扭往下落。
    乔岷见适得其反,也慌了神,策马去追。等到了身侧,他抻手去拽,差了些距离没拉住马缰,倒是揪住双鲤的胳膊,什么美女蛇蝎,洪水猛兽全抛到九霄云外,在镫子上一踩,整个人翻身落到小丫头的身后。
    公羊月好巧不巧回头,刚好瞅见二人双骑。这养大的丫头及笄后,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护短的他就差抄剑动手:乔岷,你作甚!
    乔岷啊了一声,失手。
    双鲤摔在地上,终于冲破穴枢,颤巍巍伸出手指,对着摸不着头脑的乔岷控诉:你真的,跟我,有仇!
    越近目的地,滩子水凼越多,听从鹿归建议的几人,能避则避,只在河床稳固的大川附近稍作停留。
    吃不上兔鸟,则只能叉鱼果腹。
    也不知道是不是流年不利,双鲤和乔岷是轮着倒霉,前者摔了腰,后者鲠了鱼刺,崔叹凤忙前忙后,最后给开了副威灵仙化刺。公羊月觉得这事儿自己也有过失,于是叫上晁晨去挖药。
    药是没挖着,却意外撞上事。
    翻了两个草坡后,四下风肃树静,连半声虫噪也无。晁晨在老根下发现许多虫尸躯壳,招公羊月上树瞧看,果真发现有藏匿的形迹,二人不由警惕,跟着线索追踪。
    在那边!
    晁晨还想贴地听马,公羊月已经率先杀了过去。背风面的青草地上围了一圈人,个个精猛强悍,而正中并肩靠立,手提软剑对敌的正是燕才和常安。
    公羊月落在高岗上,晁晨跟来,躲在白石后瞭望。既不是冲着他们一行,便要相时而动。
    软剑轻薄便携,却不利于劈砍刺杀,只适合缠颈裹脖,若配以轻功,独身杀出重围倒是不在话下,但稍有点眼力劲儿的不难瞧穿,燕才尚武,有那本事,但常安却是半点不会,久战只会累赘。
    但燕才从头到尾并无丢包袱的打算,即便艰险,仍在冲杀中紧拽常安的胳膊。
    燕兄,小心!
    燕才破防时被左右夹攻,躲了一招,吃了一招,眼看后手降至,历来愁苦畏葸的常安却搬着石头上前,对人就砸,又是哆嗦又是哭喊:管你是哪家卒子,伤我随意,但不许你动我的朋友!
    血花飞溅中,两人配合令人意外。
    生死危机暂解后,那个总哭丧着脸的年轻人,眨眼又是副郁郁寡欢: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拖累。
    燕才虽有些疲惫,但生来的自信仍教他临危不乱,从容应对。他一听,朗朗笑道:拖累?没有你,我已是死尸一条,现在我要夺他斩|马|刀,达观,你帮我!
    我?好,我来!常安挽起袖子,见自己还有那么几分用处,顿时眼中晶亮。他不畏死,甚而瞧着像是个随时会寻死的人,但却惧怕亲友殒命,可见也是个赤诚心肠,公羊月有些触动,飞身杀入敌方。
    晁晨见此,也有些手痒,紧随而上。
    几月的锤炼来,高手于他仍是不敌,但凭着拳脚,收拾几个武功稍差的小喽啰还不足惧。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只要公羊月在身边,他便由衷心安。
    剑起剑落后,只瞧公羊月抬腿一踢,将那扛刀的踢近,常安鼓起勇气伸腿一绊,燕才趁势暴起,软刃一卷,向后撩去,劈手夺下那柄长刀。
    若如先前所料,这姓燕的擅使的乃重兵,和公羊月一长一短配合,很快将乱局摆平。
    公羊月心眼多,救人后并没有立时便走,而是摘下杀手的面巾,将七窍四肢都仔细查看一遍,而后一声不吭打量被围追堵截的两人。
    常达观耷拉着脑袋,显然上次一见后,他对公羊月很有些畏惧。燕才倒是如常,收整一番后,郑重拱手道谢,只是在留意到公羊月的翻找动作时,神色一凛。晁晨略有些尴尬,忙圆场道:贺兰山一别后,不曾想如此路遇,不知二位兄台往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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