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回去,回头我再与你分说。”
    崔沁垂下鸦羽般的黑睫,凄厉摇着头,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终是跟绷断了的弦,泪意涌上,哽咽道,
    “你觉得太傅需要你,他有话要交待你,你怎么就知道我没重要的话要说呢?”
    她缓缓抬眸,泪水在眼眶打着转儿,始终不曾落下,凝望他,尾音发颤断断续续,“或许我的话....比他还重要,我也需要...你给我撑腰呢.....”
    想起她那个不堪的娘,那个算计她父亲,拆散她美满一家的希家,还有那个夺妻的荣王...
    他们像山一样压在她心头,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难道不比太傅说的那劳什子牌位重要?
    原先她还担忧这些事给慕月笙带来不堪,如今倒是不用担心。
    离开他,他就不用被人诟病。
    她继续一个人承受便好。
    够了,也累了。
    慕月笙瞧着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心生疼惜,面部线条稍稍紧了紧,嗓子黏住了似的,终是说不出话来。
    崔沁深吸着气,闭上眼,将和离书再次递至他眼下,语气平复下来,
    “嫁给你是我一厢情愿,到今天为止,我已经碰了无数次壁,也够了,如果没有什么急事的话,就请在这上面盖个印吧...”
    慕月笙这才发觉,她是铁了心要和离,脸色终是一沉,
    “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崔沁抬眸迎上他冰洌的气息,一字一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我也知道你娶我非常为难,不是你所情愿的,难为你这么久,真是对不住,请盖戳吧。”每一个字似刀子一样在崔沁心头滚过,她痛得心颤。
    慕月笙略吸着气,冷笑一声,“等你脑子清醒一点,再说这个事。”
    丢下这话欲越过她离去。
    崔沁抬手拦住他,再次将那信封戳到他眼前,面无表情道,
    “我无比清醒,真的,慕月笙,就当我求你,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待在这里,哪怕是半刻钟,一盏茶功夫,或一眨眼......都不行!”
    崔沁话说到这个份上,慕月笙再如何,也拉不下脸面和尊严挽留。
    他气得胸膛微的起伏,目光穿透重重夜色瞭望那无边无际的黑夜,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奈笼罩着他挺拔的身躯。
    他伸出手,将那封和离书给取下,转身入了内。
    锋利的封沿从她指腹刮过,也抽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
    崔沁扶住门框,密密麻麻的痛楚沿着五脏六腑乱窜,一行清泪滑下,她跟着跨入书房。
    窗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与屋内的寂静,隔成两个世界。
    慕月笙坐在书案后,掏出了信,一目十行扫过,都是熟悉的字眼。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的行楷竟也写得这样好....
    慕月笙苦笑一声闭了闭眼,将和离书给放下,凝眉望向崔沁,脸色彻底缓了下来。
    温顺着劝道,“对不起,我知道今天是我的错,让你失望了。”末尾清湛的眼眸浮现几分柔情问她,“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他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甚至都听得出他绵绵的歉意。
    崔沁却跟木鸡似的,呆立在案前,脸颊无一丁点儿血色,只僵着唇开口,
    “国公爷不是还有要事吗,别耽搁了。”
    慕月笙脸上闪过一丝苦楚,再也没法淡定,修长的手指捏着纸边略略发紧,甚至有纤细的青筋暴露,头一次放下尊严,略带几分恳求,
    “你是我的妻子,你也知道我身份摆在那里,朝政里里外外的事都要我打点,我没办法周全顾到你的情绪,沁儿,你再好好想想。”
    崔沁抬眸望向慕月笙身后的书架,那书架旁边悬挂着一副青石松林画,正是慕月笙与裴音合作。
    上次在这里,她被他赶了出去。
    这一次,她再次看到这幅画,猛然间释然。
    “倒不是因为今日之事,而是这么久以来,我也看明白了,是我一厢情愿,陷入自己扎的牢笼里无法自拔,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并没有我,你只不过是习惯了有个人在后院等你,我又何苦强插一脚?你心里有谁也好,没谁也罢,都不重要了,我努力过,我不后悔,我也不怪你,我想的很清楚,你签字吧。”
    崔沁脸色平静如陷在深渊的湖,掀不起半丝涟漪。
    慕月笙喉结上下翻滚着,再难从艰涩的喉咙里挤出半个字。
    他垂眸看向那封和离书,伸出手缓缓拾起自己的印信,闭了闭眼,将私信盖下。
    纸张与私信摩挲的声响格外刺耳。
    像是利刃将二人的关系斩断得干干净净。
    他艰难地将和离书给拿了起来,缓缓往前一送,目光落在她那双绣花鞋上,雪白的缎面绣着一朵玉兰,沾了不少尘土泥渍,却依旧难掩姿容。
    崔沁二话不说上前,将那和离书给抽离开来。
    心仿佛被抽走似的,慕月笙终究感觉到有一股密密麻麻的酸胀涌上胸膛。
    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抖,心里莫名地慌了一下。
    余光,那面容姣好的小妻子,干脆利落拾起信封,将和离书装入,朝他福了福身,转身消失在门口。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艰涩往门外瞧去。
    崔沁的身影折入廊芜,瞧不见,却能清清楚楚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么急,那么快。
    恨不得立即逃离他似的。
    终是等到那纤细的身影到了侧面长廊,只可惜是一闪而过,如惊鸿般很快从他余光掠过,了无痕迹。
    他就这么失去了她。
    屋内灯光融合,映衬得他面容柔和。
    他所有的锋芒和冷冽悉数被灯芒给遮掩,只留下一温润如玉的容颜。
    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好像眼下,没什么事值得他去挂念,也没什么东西值得他提起兴致,心口骤然空落到了极致。
    须臾,蓝青踱步至门口候着,瞧见屋内慕月笙手撑着额,闭目养神,神情掩在半片阴影中,瞧不真切,孤寂的身影陷在圈椅里,湛蓝色的长衫遮掩不住他的疲惫,无端叫人生出几分心疼。
    他刚刚瞧见崔沁离开,手里还拿着一信封,便觉不妙。
    莫不是和离了?
    瞧着主子心情定是极为不好,他印象里不曾见慕月笙这般提不起劲。
    可外头太傅新丧,陛下将丧事交予慕月笙打点,朝廷要按什么章程规制去给太傅办丧,都需要慕月笙来定夺。
    蓝青一时踟蹰不已,是进亦难,退亦难。
    犹豫了片刻,蓝青想起慕月笙一贯的作风,终是清了清嗓子,温声唤道,
    “三爷,礼部来了官员,在外头等您示下,询问太傅...”
    “不去了...”
    圈椅那头传来慕月笙冷清的嗓音。
    蓝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睁圆了眼,“什...什么?”
    慕月笙坐在窗下的圈椅里,缓缓抬起冰魄的眸子,瞭望窗外烟雾蒙蒙,
    “就说我染了风寒,将事情推给礼部尚书胡精忠。”
    蓝青震惊地张了张嘴,默了片刻,终是什么都没说,忙得颔首,“是...”
    他转身匆忙步去前厅,脑海里却是浮现起裴音逝去那晚慕月笙的模样。
    虽是悲伤,些许是早早做了心理准备,不见有多痛苦,没有丝毫倦怠,照样早出晚归,出入庙堂。
    可眼下仅仅是与崔沁和离,慕月笙便生出几分颓丧之气。
    这是蓝青所仅见。
    慕月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只知道,是在遵循身体的本能。
    明明在盖下那个私印前,满脑子还是朝中政事,以及要如何说服他母亲将裴音灵牌迎入祠堂....崔沁离开后,骤然间就像是抽走了他所有生气。
    那些原以为很重要的事,悄然间便不重要了。
    他闭上了眼,就这么枯坐在那里,沉沉睡去。
    夜色凄迷。
    崔沁冲回荣恩堂,入门的时候跌了一跤,身子撞在博古架上,陈列之物顿时砸得满地都是,动静太大,将方嬷嬷和云碧都给吓醒了,二人惊得一睁眼,瞧见崔沁身子如枯叶般挂在博古架上,大惊失色,
    “夫人!”
    “姑娘!”
    云碧急忙扑过来将崔沁搀扶起来,却见她脸上毫无血色,好像是遭遇了什么人间惨祸。
    还当崔沁去了前院那么久,是跟慕月笙在一块呢。
    “这是怎么了?姑娘你别吓我!”
    崔沁木着脸,踉跄坐在堂屋里,将手里的和离书在方嬷嬷和云碧眼前晃了晃,哑声吩咐,
    “方嬷嬷,还请您去帮我雇几辆马车来,记住不要慕家的马车,要外头的,云碧,即刻收拾我的衣物嫁妆,我们离开。”
    方嬷嬷和云碧目不转睛盯着那个信封,几乎是吓蒙了,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
    “姑....姑.....”云碧张嘴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再看那信封便知木已成舟,为时晚矣,早点走也体面,遂含着泪入内去收拾行装。
    方嬷嬷却是踟蹰着没走,眼底噙着泪,“夫人,您这是何苦....您再给国公爷一个机会,老奴先去容山堂找郡主.....”
    方嬷嬷匆忙擦干眼泪就要走,却被崔沁给扯住了袖子。
    她面庞发白,十分虚弱道,
    “嬷嬷,求您了,让我走吧,我是真的待不下去。”
    方嬷嬷怔了半晌,最终无奈去安排马车。
    雨势渐大,风声涌动,天际渐渐露出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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