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湛陪着母亲用完晚膳,亲自提着一盏玻璃灯,陪着侯夫人折去后廊消食。
    清风拂叶,露珠沾花,灯光清亮。
    后廊毗邻水泊,穿过葳蕤的花丛,便是一宽敞的水榭,水榭下是一石砌的宽台,睡莲匍匐在脚下,水波粼粼,载着暗香阵阵轻袭。
    丫头抬来一把轻便的圈椅,陆云湛搀着母亲落座,明透的玻璃灯衬得母子二人如画中人。
    侯夫人年轻也是美人儿,身着湖蓝色绣海棠花的对襟长衫,手执时下流行的象牙苏绣扇,眉目温和雍雅,笑语嫣然,
    “湛儿,你今日似有心事?”
    陆云湛一袭云衫卓然而立,风姿绰绰,丰神俊朗,他朝侯夫人长揖,
    “母亲,孩儿想问您,可曾料想过儿子娶一个什么样的媳妇?”
    侯夫人闻言神色一亮,扇面抚下,轻声问道,“你这是有喜欢的人了?”
    陆云湛很努力藏着心事,摇摇头道,“也不是,就是想问问您。”
    侯夫人掩面一笑,复又昂头望向对岸绰约摇曳的竹影,温声道,
    “她是跟你过一辈子,你问我喜不喜欢作甚?我若是给你说一门媳妇,你不乐意,蹉跎了人家姑娘,也惹你生恨,何苦来哉。”
    陆云湛闻言心下大定,复又问,“那您对家世出身可有要求?”
    侯夫人听到这,若是再无猜测便是傻子了,她噗嗤一笑,“我的儿,你喜欢上谁了,直接说来便是,只要是正正经经官宦女,我不拘门第,你们俩感情好才是真好。”
    侯夫人这一生得嫁忠远侯心满意足,忠远侯不曾纳妾,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只一子一女,家风清正,养出的儿女也是这般温厚清朗之人,在整个京城是一段佳话。
    得了侯夫人这话,陆云湛不再迟疑,眉梢如染了春光般明亮,腼腆道,
    “母亲,您今日可瞧见燕山书院的崔山长了?崔娘子风采斐然,儿子心中向往之至,还请母亲成全!”
    陆云湛双膝着地,跪拜而下。
    侯夫人终是愣了半晌,“崔山长?”
    她自然是记得的,今日那崔沁单是相貌就抢足了风头,又听闻她书画双绝,今日在座夫人没有不夸的,可那是夸一位女夫子,若是当媳妇......侯夫人心中微微有些迟疑,只是复又想起自己刚刚所说,不由哑然失笑,抬手道,
    “湛儿,你如今也这般激灵,学会套娘亲的话了,罢了,我听说她也是清河崔氏出身,虽不是嫡支,瞧着品貌端方,想来该是不错,你若是当真喜欢,母亲便请媒人替你去求亲。”
    陆云湛闻言,眸眼皆是兴奋不可自抑,声音也轻颤道,“母亲,您当真不骗我?您愿意让儿子娶她?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儿子真的娶了她进门,母亲可千万别嫌弃她出身,我观她温雅大方,品行高洁,定是个好相处的.....”
    侯夫人哭笑不得打断他喋喋不休,“得了得了,这还未过门,你倒是先给我立规矩了!”
    陆云湛俊脸通红,也意识到自己失礼,复又磕了一个头,“儿子失言,我的母亲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贤惠雍雅,自是不会苛刻儿媳妇。”
    侯夫人哈哈大笑,“你呀,你呀....快些起来吧。”
    瞧着陆云湛满心欢喜的模样,侯夫人心中也快活,“你这脾气像极了你爹爹,你爹爹当年娶了我,也是不许旁人说我半个字,那崔氏既是得了你喜爱,也是她的福气。”
    “母亲别这般说,她..她...也不知道会不会答应?”陆云湛耳根泛红,眼底既是兴奋,也是忐忑,略有些手足无措。
    侯夫人轻笑道,“你别急,母亲定请京城最好的媒婆上燕雀山求亲。”
    陆云湛原要点头,只是想起什么,又挠着后脑勺在宽台上来回踱步,思忖道,“儿子想亲自去求亲,方显得对她的郑重,若是她肯了,母亲再请媒人不迟,倘若冒冒失失让媒人上门,弄得人尽皆知,对她对我皆不好。”
    “此是正理。”
    陆云湛兴奋地一宿没睡,熬到凌晨才眯了一会儿,待随侍秦山将他叫醒,他坐在铜镜前一瞧,见自己眼下一片黑青,登时懊恼不已。
    秦山是晓得陆云湛今日打算去燕雀山的,昨夜陆云湛便吩咐过他今日要备礼,见此情景不由劝道,“不若小的去寻紫苏姑娘,讨些脂粉来给您遮一遮?”紫苏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
    陆云湛俊眉一拧,拂袖道,“胡闹,我堂堂男儿,弄胭脂水粉像什么样!”
    忠远侯昨夜听夫人说儿子今日要去姑娘家里求亲,好奇过来瞧一眼,他老人家虎虎生威扶着腰往廊芜一站,听了这话,不由从窗外探入一个头,
    “湛儿,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你顶着两个眼袋去求亲像什么样,当然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啊呸,打扮得那啥芝什么玉什么的去才行。”
    陆云湛在屋内听着就黑了脸,咬牙纠正道,“芝兰玉树.....”
    “啊,对对对!”忠远侯从善如流点头,随后满脸严肃道,“你爹我第一次约你母亲见面,便穿得跟花孔雀似的,也不耽误老子上战场取敌将首级!”
    不等陆云湛反应,忠远侯朝秦山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弄些胭脂来!”
    “是!”秦山脚底抹油般跑了。
    气得陆云湛脸色黑一阵红一阵,狠狠剜了忠远侯一眼。
    忠远侯抚须大笑离去。
    陆云湛想起崔沁那般倾城绝艳,再照照铜镜......只得忍辱负重,用脂粉遮掩一二,终是打扮得风度翩翩出了门。
    第33章 表白
    晨起的风微凉拂面, 伸手可探及四周春光花暖。
    崔沁早起去东苑园子里摘了些朝露送回翠竹居,便去学堂领着学生诵书。
    “山岌岌,水淙淙, 鼓振对钟撞。清风生酒舍,白月照书窗。阵上倒戈辛纣战,道旁系剑子婴降。夏日池塘, 出没浴波鸥对对,春风帘幕, 往来营垒燕双双。”
    朗朗书声, 声声醉耳。
    崔沁带读了七遍后, 学生便能默读, 时而有早起的鸟儿踩着云雾驻足在檐下聆听, 时而还有酣睡而起的幼童在丫头陪同下,揉着眼睛在堂外探头探脑, 瞧见崔沁在里头吓得将身子躲在门槛后。
    崔沁只当没瞧见,手执《声律启蒙》在堂前来回踱步, 趁着她转身的片刻,那幼童在丫头鼓劲下, 吭哧吭哧一溜烟滑入后堂, 随意寻了个位置,胡乱抓起一本书就开始摇头晃脑地读。
    崔沁余光瞥了过去, 见那总角憨童唇角犹然留着口水,不由暗暗失笑。
    到了巳时初刻, 堂业结束,随侍的小丫头上前递给她块帕子净了手,端来一杯热茶给她解渴,三两个小丫头围了过来,
    “夫子,子婴是谁呀?”
    “夫子,辛纣是谁呀?”
    崔沁咕哝吞了一口茶,待要解释,只见韩大姑娘提着裙摆信步进来,朝大家挥了挥手,
    “来来来,你们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你们家崔夫子有事。”
    说完她凑到崔沁身旁,朝后侧努了努嘴,低声道,“怡翠亭有人等你,快些去。”
    崔沁杏眼微愣,“谁呀?”
    韩大姑娘不欲多说,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穿着十分妥当,遂放心道,
    “哎呀,你去瞧不就知道了?”见崔沁愣神干脆推了她一把,。
    怡翠亭在藏书阁之东侧,攀长廊而上,过了藏书阁前面的白玉石台,绕至东侧林子里,沿着石径爬上小坡,便见坡顶矗立一三角翘檐亭,亭子不大,只得容三五人,却是林木掩映,苍翠成荫。
    崔沁提着马面裙拾级而上,便瞧见亭外巨石旁屹立着一道清朗的身影。
    他衣袂随风飞扬,松浪阵阵,卷起层层叠叠的树叶洒落在他身上,他手里捧着一样什么东西,眉目清秀痴痴凝望过来。
    崔沁今日恰恰穿了件艳色的衣裳,鹅黄绣兰花纹的对襟薄褙,下面是一条殷红缂丝凤凰纹的马面裙,随云髻上别了几朵珍珠花钿,插了一支仿翠的宝蓝抱珠玉簪,面若芙蓉,杏眸潋滟,真真一绝代佳人。
    陆云湛脑海浮现昨日她大放异彩的模样,她说的每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由惊叹世上怎会有这般完美的人儿,且不说那昳丽的长相,不说那腹有诗书的才华,便是那毫不矫揉造作的恬淡性子,温文尔雅的待人接物,都叫他沉沦。
    他是真心想把她娶回家,好好宠着护着的。
    “陆世子?你寻我何事?”崔沁见他打量自己半晌,便觉有些不对劲,稍稍施了一礼,面色微有冷淡。
    陆云湛恍若不觉,只一步一步郑重又沉稳地朝她走来,最后隔着两步的距离,将自己怀里的一金泰蓝的小瓷坛往她跟前一送,
    “崔姑娘,这是一株蝴蝶兰,本生长在湿热之地,一次偶然我在书册瞧见古人描绘的花样,只觉特别好看,后来寻一番禺商人得了一颗种子,我细心地将它种在这瓷坛里,控温控水,费了些功夫将它养活。”
    “半年前它发了芽,只因经历寒冬,我虽想尽办法却抵不过严寒,它终是休眠了数月,直到一个半月前总算是破土长出几片嫩芽,新绿柔嫩,着实可爱,我心生欢喜,谨慎照料,时到今日它总算长出三个骨朵,昨夜又盛开两瓣花....”
    陆云湛已然耳根泛红,呼吸微促,俊雅的光亮在他眼底缓缓浮现,唇角一笑舒缓了他心下的紧张,抬手将那黄灿灿的花蕊递至崔沁眼前,
    “你瞧,它这花蕊今晨刚刚盛放,黄绿的柱头还嫩着呢,却格外精神,花蕊殷红,花丝金灿,左边这是雄蕊,右边是雌蕊,两瓣花盛放如同蝴蝶翼,便取名蝴蝶兰。”
    陆云湛松弛片刻,温润的眸眼诚挚清澈,声音柔的不像话,
    “我想这世间就你配这花,遂想将它送给你。”
    清风拂过崔沁明艳的眉眼,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话不曾在她眉梢留下半点痕迹。
    她静静望着那株新放的蝴蝶兰。
    蝴蝶兰在民间常喻比翼双飞。
    少年心思已昭然若揭。
    那娇灿瑰丽的蝴蝶花,正如他那颗诚挚的心,毫无瑕疵,明艳矜贵。
    却不是她能承受得起的。
    崔沁脸上并无撼动,更无欣喜。
    只略有几分感伤。
    面前炙热似火的少年,捧着一颗金灿灿的心,与当年的她如出一辙,她最怕的便是有人像她那般飞蛾扑火,而如今自己却要当那摧花之人。
    想来,慕月笙对当年的她如同信仰一般,而她对陆云湛来说,只不过是长得稍好看些略有几分薄才的女子,图个新鲜罢了,想必过些时日他便忘了自己。
    崔沁往后退了两步,淡淡迎视他。
    她这一举动,触伤了陆云湛的心。
    只见他眸眼渐渐褪去希冀的光,似折了翅膀的鸟,猝然飞纵而下,跌入寒潭冰窖。
    “世子,我嫁过人,和离不到一年。”
    这句话如针尖细细密密扎入他心口,他瞳仁陡然生痛,几乎是一瞬间面色苍白如纸,便是手中那株蝴蝶兰也摇摇欲坠.....
    “你说什么?”陆云湛犹然不信,酸涩望着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崔沁平静凝睇他,并不说话。拒绝的意思不言而喻。
    陆云湛不知自己怎么下的山,到了山门处只觉脚步轻浮,浑身乏力,仿佛从水里拧出来似的,来的时候有多欢欣雀跃,离开的时候就有多失魂落魄。
    他一路跌坐在马车内,久久回不过神来。
    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呢。
    她嫁过人....要说不介意是假的,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配娶她,又生生与她和离了呢?
    陆云湛埋首在双膝,额尖青筋虬结,双眼涩得睁不开,仿佛有牢笼困顿着他,他很努力想去挣扎却挣脱不开。
    若他只是陆云湛,他可以不在乎世俗偏见,可他还是忠远侯世子,他背负着忠远侯府的门楣。
    脑海里浮现她粉颊唇艳的模样儿,娇滴滴的,哪里像是嫁过人的样子,虽是年纪比他大了些,可是她长得太娇艳,旁人断是瞧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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