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告诉他,水滴石穿,他原是打算这般做的,也下定了决心。
    哪知当一日小厮便漏了陷。
    大抵老天爷都在跟他为对。
    到目前为止,苦肉计是唯一能让崔沁松一松口的法子,只是不论有心或无意,遇多了也不好使。
    譬如此刻,崔沁却是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崔沁静静听他说完,面上不曾起涟漪,心中却是焦灼,他伤得不轻,她何曾好过,可他这般缠着她,也不是办法,略坐了一会儿,她起身去了内室,片刻折身出来,将一千两银票递至他眼前,温声道,
    “劳你刚刚替我挡了烫水,我无以为报,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罪,这是我身上仅剩的银子,你拿去买些补品,时辰不早了,你吃完我便着人送你下山,好生养着,你是首辅,日理万机,莫要耽搁朝政。”
    “你刚刚说你做什么都是错的,其实不是,喜欢一人时,他什么不做都是好的,不喜欢时,他做什么都是多余。”
    暮雨潇潇,四濑俱静,她的声音如珠玉一般清晰敲在他耳郭。
    慕月笙脸色渐渐发白。
    第36章 心尖任她驰骋
    雨声渐消, 满桌的菜肴已凉透,崔沁不知枯坐了多久,身子麻了, 手也僵了,她出神盯着那张不曾动过的银票,确定那道身影已经消失许久, 绷紧的下颌方才舒缓下来,她僵闷的胸膛总算是透出一口气。
    她的心像是冷掉的茶水, 冰凉冰凉的, 还带着一股涩味, 她一向是温和的, 这辈子都不曾对谁恶语相向, 这还是头一回说出这般过分的话。
    慕月笙说对她束手无策,面对他频频相护, 她又何曾能从容转身?只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得已才伤他罢了。
    门吱呀一声, 宋婆子推门进来,瞧见一桌子菜没动, 眼眶渐渐湿润。
    “姑娘....”她哽咽着走了过来, 搀住崔沁跌撞的身子,
    崔沁扶着腰缓缓挨着塌边坐下, 复又觉得乏力,慢腾腾地挤掉鞋袜, 柔软的腰肢儿跟被抽了筋似的,软趴趴的就这般缩到了被褥里。
    宋婆子瞧着她这般模样,心里也难受得紧,支着身子立在一旁默了许久, 终是忍不住劝道,
    “姑娘,国公爷伤得极重,走的时候都不那么稳当,老奴说句不当听的话,他堂堂首辅,做到这个份上已是无人能及,可见是真心想跟您好,您总不能真的一个人过下去吧,除了国公爷,谁还能这般对您好.....”
    云碧在这个时候端着一碗热粥掀帘而入,俏生生接过话茬,
    “谁说没人对我们姑娘好,那陆世子也不差呀,他都能跑去太后跟前求婚,还不介意我家姑娘和离的身份,这才是一片赤诚呢!”
    宋婆子语塞,也不再扯这话头,从她手中接过粥碗,朝床上的崔沁努了努嘴,“快些将姑娘搀起来,累了一日不吃点东西怎么成?”
    云碧弯着腰去扶崔沁,才碰到她的胳膊,顿觉不对劲,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惊得回头,
    “嬷嬷,姑娘发热了!”
    一时二人惊得团团转,打水的打水的,请大夫的请大夫,忙到深夜崔沁退了烧给她擦了身子方才歇下。
    雨后初晴,晨曦光芒万丈,天渐渐热了起来,崔沁还是觉得有些冷,裹着条薄毯窝在后院秋千上沐浴着阳光,虽是不再发烧,却是精神恹恹的,提不起劲,午膳只用了一小碗粥,便靠在秋千上闭目养神,真真是捂出一身薄汗,换了一身衣裳才觉得干爽。
    云碧就坐在秋千下的锦杌上做针线,她手极巧,会做一些香囊荷包之类,先前送了些去街上卖,偶尔也能兑几个银子,云碧说是要贴补书院,被崔沁笑着拒绝了,她替她收了起来是打算给云碧当嫁妆银子用的。
    不多时,听见山门下传来嗡嗡的喧哗声,
    “云碧,外面是怎么回事?”
    云碧头也没抬,认真别着线头,“科考结束啦,定是街上有士子游街玩闹,姑娘莫管。”
    崔沁皱着眉听得不对劲,“不太像,再者,咱们燕园一带能参加科举的凤毛麟角,不可能闹得这般凶,你且去瞧一瞧,莫不是来书院闹事的。”
    云碧闻言立即放下针线盘,飞溜溜往山下跑。
    午后科考结束,学子从国子监蜂拥而出,满大街歌舞升平,熙熙攘攘。
    原先这一切与燕山书院无关,却不知怎的,大约是午时一过,便陆陆续续有人涌入燕山书院跟前,朝着燕山书院热议纷飞,刘二和陈七跟个门神似的,挡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渐渐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不少人敲锣打鼓云聚书院前,更有甚者,直接弄了道锦幡扯在书院门口,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几乎是人声鼎沸,万人空巷。
    云碧悄悄从山门往外探出一个头,瞧见这架势唬了一大跳,待问清楚里情,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愣了好半晌,方满头大汗朝翠竹居跑,
    “姑娘,出事了!”
    云碧沿着石阶跑至崔沁跟前,气喘吁吁,俏白的小脸红彤彤的,娇艳若桃,嘟哝着咽下口水,再次道,
    “姑娘,出大事了!”
    崔沁闻言扶着秋千便站起了身,凝眉道,“什么事?”
    见崔沁脸色凝重,云碧立即摇着头,大口大口呼吸着气,抬手给自个儿扇风,“不是,不是,是大喜事,大喜事呢!”
    崔沁捂着胸口松了一口气,蹙眉瞪她道,“什么事,快说!”
    “姑娘,您那日在大报恩寺说的那个什么蛮夷论....猜中了今年科考策论题!”
    崔沁闻言杏眼瞪圆,惊得满目骇然,失声道,
    “怎么可能?”
    “就是呢,科考一结束,那日在大报恩寺听讲的学子们纷纷涌来咱们书院,将您是夸得天上没有,地上无双,现在底下烟花炮竹燃了一路,连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围了过来,朝您磕头跪拜,说您是文殊菩萨转世呢!”
    崔沁怔愣了神,好半晌都缓不过劲来,她局促地捏着手帕绞来绞去,直到摸到了鬓边的汗珠儿,方回神过来,眼底渐渐现了喜色,
    “真....真的吗?”便是那病也好了大半。
    云碧喜得蹦到她跟前,将她抱在怀里,“姑娘诶,我的祖宗诶,若是因着您远见卓识,那日在大报恩寺的学子们能得个好名次,是大功德啊,今后日日都有人惦记着您的恩情,待那些学子他日功成名就,成了朝廷栋梁,在整个京城,您可以横着走啦!”
    小丫头兴奋地手舞足蹈。
    崔沁摇头失笑,渐渐平复心情,嗔怒道,“你呀...想的可真周全!”
    只是突然间她想起什么,她脸色骤然晴转阴,俏脸拉得老长,
    “不对....”
    慕月笙那日也在大报恩寺,他亲口夸赞她有见识,他又是当朝首辅,会不会是他听了她那番言论后,出的这题?
    一想到这个可能,崔沁的心瞬间跌入冰窖,怒意与后怕在她脑海交织成一团乱麻,她顾不上身子不适,踉踉跄跄跑回翠竹居,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厉色吩咐云碧道,“快去侧门悄悄套一辆马车,我们去找慕月笙!”
    云碧不知其里,却还是乖巧将马车安排好,崔沁交待宋婆子守好书院,只悄悄喊上刘二赶车,急匆匆奔往皇城。
    崔沁挨着车壁靠着,眼神沉沉,如陷入深渊似的,黑漆漆的,漾不出一丝光亮,原先她不敢往这一块想,只因慕月笙近来举动有些过火,连易容待在她身边当小厮的事都能做得出来,仗着自己出科考题,给燕山书院扬名仿佛也可能。
    身边的人都是他安排的,燕山书院怕也是因他之故才能被她一介孤女所租,如今想一想,或许连那字帖也少不了他的干系。
    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暗中襄助而成。崔沁不仅没法感激他,反而有一种深深的挫败和无力。
    他到底要怎么样,眼巴巴讨好他时,他不屑一顾,如今一别两宽,他却缠着她不放。
    一旦百姓知道她与慕月笙的关系,是不是会怀疑是慕月笙泄题之故?
    泄题按律当斩,哪怕他能逃脱罪名,届时他遗臭万年,她也名声败尽。
    他怎么会做这般糊涂的事!
    崔沁眼泪簌簌扑下,一路心急如焚,满腔怒火积蓄只待开闸。
    只是行到半路,她猛地想起昨夜二人说过的话,登时喝了一句,
    “停车!”
    刘二原是飞速朝皇城奔驰,被她这么一唤,立即勒紧缰绳,马蹄登时腾空一跃,发出一腔嘶鸣,崔沁和云碧双双跌落在地,崔沁因护着云碧,纤细的手腕被撞到了一角,疼的她眼泪差点迸出来。
    “姑娘!”云碧吓得连忙将她扶起来。
    崔沁无心在意这点小伤,而是掀开车帘往外瞄了一眼,只见右侧前方小巷子口有一间茶楼,她躬身出了马车,吩咐刘二道,
    “你将马车停在茶楼下,骑马去皇城见慕月笙,问他两句话,其一他是不是今年的主考官,其二,今年的策论题是不是他出的。你速去速回,我在茶楼等你回复。”
    冷静下来后,崔沁并不打算再见他,只等问清楚底细,再做打算。
    主仆二人匆匆下了马车,目送刘二远去后,方进了茶楼,择了二楼靠窗一处雅间候着。
    刘二自然知道崔沁在担心什么,一个不留神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他不敢耽搁,几乎是奋力奔驰,不消片刻抵达皇城,在宫门口寻着一侍卫塞了点银子,叫他给葛俊带话。
    那侍卫见是寻葛俊的,定是慕国公府的人,哪里敢收银子,笑呵呵推了回去,径自替刘二回话去了。
    刘二在宫门口等得心急如焚,须臾瞧见葛俊屁颠颠跑了出来,
    “刘二,你怎的来了?是奉夫人之命来寻爷的?”
    刘二满脸苦笑,“夫人叫小的给爷带两句话,你可方便捎我进去?”
    葛俊见刘二脸色不对劲,扶额思忖片刻,问道:“夫人何在?”
    刘二将崔沁急匆匆出门又在半路下了马车的事给说了。
    葛俊眯了眯眼,便知崔沁其意,只是他到底是慕府管家,脑筋比刘二要活络,昨夜慕月笙回来是怎么光景,他到现在还记得,形销骨立,垂眼时眼底是无边的苦涩,他跟了慕月笙二十年,这辈子都没见他这般难受,二人定是起了大龃龉。
    眼下不管崔沁是因何故来寻慕月笙,这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略一思量,葛俊计上心头。
    “你且在此处候着,待会爷出来,你不许说半个字,只说夫人在茶楼等他,可明白了?”
    刘二愣住,崔沁只是叫他来问话,并不打算见慕月笙,他这般做是背主.....算了,还有什么事比撮合两位主子重要,刘二把心一横,猛点头,“我明白!”
    葛俊火急火燎奔到内阁政事堂,将围在此处的官员给拨开,满脸喜色跨入门槛,朝端坐在案后专心处理文书的慕月笙道,
    “爷,夫人遣了刘二来,说是在陈家巷的茶楼等您,瞧着仿佛有要事。”
    慕月笙一愣,几乎是不可置信从一大摞文书中抬眸,一贯清冷的眸眼也盛满了疑惑。
    崔沁要见他?怎么可能?
    葛俊因着太过兴奋,眼巴巴的来报讯,一时也没刻意压低声音,以至于一院子的官员都听了个清楚。
    满朝文武都知道慕月笙被崔氏女和离了,首辅大人不仅没有恼羞成怒,瞧着好像还挺惦记着人家的,瞧瞧,都和离了,身边人还一口一个夫人,可见慕月笙是不打算袖手。
    既是人家夫人主动来寻,谁还敢这般没眼力劲?只怕再待下去,慕月笙还会找由头发落他们,于是某个胆大的带了头,
    “首辅大人,下官这个事不急,您大可去赴约了再回来批阅....”
    “是是是,我们工部这笔银子也不着急,等您得空了再批复....”
    原先火急火燎的众臣,揩着汗三三两两开始退散。
    慕月笙略有些无语,淡声吩咐,“把文书都留下,今夜我会批阅,明日晨起来拿!”
    众臣一窝蜂将文书撂下,随后又鱼贯而出。
    待人走光,慕月笙撩眼问葛俊,“她人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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