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昭云十分虔诚地双手合一,嘴里念叨着几句。
    崔沁起身跨出门槛,往西边绿廊折下,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你是在给谁祈福?”
    崔沁微微愣神,转身见施昭云脸色木木地睨着她,
    崔沁淡声回道,“一位亲友。”
    见她手里也拧着个平安福袋,随口问道,“施姑娘也是给亲友祈福吗?”
    施昭云清冷的眼珠微微一动,目光落在绿廊之外,斑驳的墙下辍着一缸夏荷,荷叶萧索,似有枯败之势,缸下落叶一层叠着一层。
    夏盛而衰,秋已近。
    时不我待。
    “是给一位躺在床上,不知生死的人祈福,我盼望他早点好起来。”
    崔沁脸色一变,唇角缓缓下垂。
    总算明白施昭云的冷意从何而来。
    接下来的日子枯枝乏味,如研磨,一圈一圈碾动,从琐碎的时光里磨出些许苦涩。
    打鸡鸣寺回来,崔沁心情就不怎么好,整日盯着手里的香囊,想起施昭云说的话做的事,心里膈应地慌。
    她现在有什么资格膈应呢,他们是和离的身份,别人打他的主意,也碍不着她。
    还可以明目张胆地挑衅她。
    崔沁叫来云碧,“将这平安符送去前线。”云碧接过香囊就去外院寻陈七。
    慕月笙离开前将原先的人马又调了回来,重新布防,外松内紧,确保崔沁安虞。
    刘二修养了几日回来当差,二人凑在云碧跟前笑嘻嘻的,总算是得了云碧好脸色。
    “快马加鞭,着人把香囊送给爷!”
    “遵命!”
    两日后,远在荆州大营的慕月笙收到了金陵送来的一方平安符。
    内里写着他生辰八字,不是崔沁又是谁呢?
    慕月笙并不信这些,只因着是崔沁的心意,就贴身带着,一整日唇角的笑容都没落下过。
    夜里,大帐内迎来了两位客人。
    正是前往青海的鸿胪寺卿柳如贵和崔棣。
    二人穿着官服一路风尘仆仆入帐,对着长案后的慕月笙便行了大礼,
    “见过慕国公。”
    “两位大人辛苦了!”慕月笙还了一礼,淡声问,“情况如何?”
    柳如贵一身凛然正气,白眉微抖,“幸不辱命,那朵甘退了兵,朵甘汗王底下几个儿子为了争抢宣慰使,相互残杀,连着打入王帐之内,朵甘汗王也被刺伤,如今青海高原上下分崩离析,处处需要仰仗朝廷,下官与崔大人按照您的法子,分而化之,震之以威,许了商贸之利,现在几位宣慰使无人不从。”
    “甚好,此番前往高原,两位大人风餐露宿吃了苦。”
    “哪里哪里,这些都是应该的。”柳如贵客气回道,又问他,“国公爷,将某传信来荆州可是何事?”
    慕月笙颔首道,“请柳大人并崔大人一行,秘密出使滇南宁州!”
    柳如贵和崔棣相视一眼,皆眉峰一凛,颔首道,“领命。”
    “如今这湖湘局势如何?”
    慕月笙南下,剑指南昌王,南昌王左临江左赋税重地,右临湖湘鱼米之乡,一旦被他成事,江南半壁江山尽失,若是蒙兀再行南下,大晋危矣。
    慕月笙请二人落座,眸色幽黯道,“南昌王心深似海,效仿司马懿装病取得先皇信任,他暗中筹划多年,一手操控漕运,一手撬动异族作乱,所谋甚大!”
    “他撬动蛮军和云南,无非就是想消耗朝廷兵力,我岂会让他如意?”
    “潭州并朗州这只蛮军,战斗力极强,他们各人备了一只小弩,灵活机动,真打起来,咱们朝廷军不是对手。”
    早在五年前他下江南,暗中吩咐亲信创下天下第一钱庄四方钱庄,境内绝大部分的商户均要跟钱庄打交道,握着这条命脉,他就掌握了天下重要商户的底细。
    与钱庄相对应,他手里还有几支四通八达的商队,这些人既能运送水路物资,也能帮着他打听各处的情报。
    早在一年前他底下的人深入蛮族,捣进了人家的老穴。
    蛮军也好,南昌王也罢,所有物资皆要从他眼皮子底下过,他们以为瞒天过海,不想早落在他五指山中。
    “我打算切断他们的商路,借着风向烧山,以势逼,以利诱,收复这只蛮军,南昌王想用他们来消耗我,正好,我也打算用蛮军来打他。如今这两军对垒的架势,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慕月笙详细道来自己对蛮族的布置,听得柳如贵和崔棣热血沸腾,
    “原来国公爷早有成算,如此甚好。”
    “那国公爷遣下官去滇南,可有应对的法子?”
    “依旧是用对付朵甘汗王那一套,以土司分而划之....”
    慕月笙靠在圈椅上扶着下颌微微苦笑,原先他打算亲自去滇南,现在他改了主意。
    身后有人挂记着他,他便有了牵绊。
    朝中大臣繁多,他也没必要事必躬亲,鸿胪寺卿柳如贵能将朵甘汗廷的事料理清楚,趁势带着王者之师南下滇贵,定势如破竹。
    慕月笙将山川地理图铺开,将入滇的路线一一画明,每一处用什么法子,皆说的明白。慕月笙说完从案下掏出一圣旨,
    “这是陛下的秘旨,准许柳大人便宜行事,你们一行悄悄前往滇南,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柳如贵郑重接过,“下官领命。”
    “局势既是如此紧张,那下官这就与崔大人、胡大人南下。”柳如贵是个急脾气,转身吩咐侍从去备船只马匹,却被慕月笙笑着拦住,
    “倒不急于一时,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发吧。”
    “也好。”
    慕月笙目光这才落在崔棣身上,“柳大人,我还有几句话要与崔大人说,可否....”
    “我懂,我懂,我这就走。”柳如贵笑呵呵施了一礼转身出了主帐。
    待他离开,慕月笙朝崔棣行了晚辈礼,“崔世叔。”
    一声世叔可没把崔棣吓坏,当初慕月笙做崔家女婿时都没这般客气。
    他连忙让开半个身子,不受他的礼,“国公爷有何事,还请吩咐。”
    慕月笙一再提拔他,崔棣心里感激,可感激归感激,却没办法与他亲近。
    慕月笙见他疏离不由苦笑,“崔世叔,沁儿人在金陵,我见过她,她很好。”
    崔棣闻言神色稍缓,想起这个侄女,他哭笑不得,不声不响弄出个书院,还扬了名。
    “谢国公爷看顾她,她孤身在外,我确实不太放心。”
    “我安排了人在她身边,您放心,只是有一事想请您示下。”
    崔棣愣神,什么事值得慕月笙对他用“请示”二字?
    慕月笙将他的疑惑收在眼底,朝他再拜,“待我平乱回京,我想再娶她过门。”
    崔棣怔怔望着慕月笙,半晌不语,崔沁无父无母,他算是崔沁的长辈,慕月笙这意思是跟他求婚?
    比上一回郑重多了。
    换做是头一回,崔棣一定拒绝,现在不同以往,崔沁和离之身,又已经嫁过他,满朝谁敢娶慕月笙的女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崔沁孤独终老。
    此外,和离后还对崔沁这般好,可见是上了心,以后只会更加珍惜沁儿,知根知底的,比嫁旁人要好。
    “我倒是乐意的,只是你问过沁儿了吗?”
    慕月笙缓缓一笑,语气恭敬道,“您放心,我定会让她允下。”
    这是胸有成竹的意思。
    崔棣便知二人定是在金陵之间发生了什么,让崔沁改变了态度。
    他乐见其成。
    “我明白你的心意,我回京会替她准备。”不再用敬语,该端着的时候就得端着,崔棣心里有数。
    慕月笙松了一口气,再恭敬拜下,含笑道,“谢谢您成全。”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欠她的,他会一点点补回来。
    转眼到了七月初七,七夕佳节。
    金陵城变丝毫没影响百姓的热忱。
    早几日秦淮河两岸便扎满了花灯,各色画舫载着五颜六色的河灯聚在夫子庙前方,庙前的广场上也扎了三座彩楼,皆有数丈来高,人满为患,昼夜不歇。
    云碧清早领着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扎花灯,就连刘二和陈七也被喊来打下手,一人拿着斧头削竹条,一个坐在锦杌上扎竹灯,云碧将做花灯的绢纱给剪好,侧眼去瞧崔沁,见崔沁脸上瞧不出半点兴致,只能想法子寻点事给她做,遂捧着绢纱来到她跟前,
    “姑娘,您给画个画吧。”
    崔沁坐在廊芜下圈椅里没动,裙摆静静铺在脚下,微风拂过她的眉眼,伴着身后红廊绿瓦,如一幅庭院深深美人画。
    去年这一日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转眼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经历了太多太多,从人人唾弃到天下扬名,从举步维艰到如今闲庭信步。
    再到,与死神擦肩而过。
    人一旦走出来,趟过大千世界的酸甜苦辣,经历了起伏坎坷,再回首,内宅里那些磕磕绊绊皆是过眼云烟,曾经以为很重要的事,可一笑置之,曾经那些令人痛心疾首的龃龉,现在想一想,算什么呢。
    时间抚平了心里的褶皱。
    眼前是一马平川。
    崔沁默了半晌,笑着落下一字,“好”。
    云碧与小丫头端来一方长几,将笔墨纸砚备好,崔沁提笔开始作画。
    云碧朝小丫头使眼色,示意她伺候,自个儿踱步至陈七身旁,推了推他的肩细声问道,
    “爷那边传来消息没?仗打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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