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崔沁这个大忙人,慕月笙反倒是闲下来,
    “陛下身子如何了?”近来朝堂风声很紧,年前皇帝已有咳血之症,忙立了大皇子为太子,入了夏,湿热之症越发严重,整日昏昏沉沉,朝中人心惶惶。
    慕月笙不动声色喝着酒,神色添了几分肃穆,“怕是熬不了多久。”
    崔沁眉心微凝,“陛下可有宣你入宫?”
    自从当年慕月笙拒婚嘉庆公主,君臣到底生分了,皇帝也晓得自个儿身子骨不大好,这一年来悉数提拔亲信故旧,有意侵饬慕月笙的势力,为太子做谋划。
    慕月笙面无表情啄了一口酒,“随他。”
    默了半晌,迎着莹莹月色又道,“他若信我,我自当辅佐他儿子,他若不信,我便当个逍遥人。”
    江南被他稳稳抓在手中,他在边境的威信也比过任何一位将领,这些是靠本事挣得的,不是勾心斗角便能夺去。
    他慕月笙一旦不在朝,第一个危害朝廷的只会是蒙兀。
    蒙兀在大晋内唯独忌惮的便是他,这些年弄出不少君臣离间的戏码,皇帝都是顺水推舟信了几分,实则底细如何,内阁大臣心里皆有数。
    这一年来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没翻出什么浪花,皆是慕月笙忍让的缘故。
    陈瑜也知慕月笙如泰山屹立不倒,做事比以前少了些许锋芒,与慕月笙同朝为官这么多年,他也算看出慕月笙不是那等曹莽之辈,真正的社稷大臣,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要维护朝堂的稳定。
    那么,就绝对不能将慕月笙推向那绝境之地。
    陈瑜心里明白,范玉清更明白,这一年来,反倒是这两位大臣在调和慕月笙与皇帝的君臣关系。二人极力劝服陛下,若真龙驭宾天,慕月笙必须列首席辅政大臣。
    崔沁忧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数月来,她一心再给慕月笙添个孩子,三房偌大的家业,多生几个孩子相互帮衬,书院这半年被她拾掇地蒸蒸日上,已盖过其他女子书院,成为四海第一女子书院,前来求学者络绎不绝,她也因此扩了几栋学社,里里外外寻来数位夫子来教学。
    前不久,她书院里一女子因着武艺高强,被京兆府破格提拔为一捕快,倒是开了女子为官之先河,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崔沁之周旋,她也希望越来越多的姑娘能发挥一技之长。
    既是书院步入正轨,她确实该思量思量孩子的事。
    “夫君,再喝一杯吧。”她殷勤小意劝了一杯酒。
    迎着她笑语嫣然,面颊菲菲,便知其意,慕月笙登时将朝政抛诸脑后,饮下那杯酒便将人儿打横抱起,径直往内室而去。
    他并不知,待二人离去,一道小小又俊俏的身影从廊芜外奔了回来,见庭院正中摆着筵席,闻了闻仿佛有一道幽香,便如旋风刮了过去,趴在了那小小的酸枝圆桌前。
    团团刚有一岁,身子骨格外结实,走得极稳,跑的也快,她眨巴眼眸盯着慕月笙喝过的那个酒杯。
    月色轻轻在青瓷小酒杯上投落一层银沙,杯沿泛着一层桔色的光芒,她踮着脚将杯子够到手边,闻了闻,顿觉一股刺鼻的清冽沁入肺腑,小丫头极为罕见地咧出一嘴笑容,将那酒杯来来回回舔了个够,最后心满意足抱着酒杯熏熏然倒在地上。
    追着她跑回的云碧,见她憨憨地在地上睡着,吓了一跳,忙把小人儿给抱起,往西厢房折去。
    主屋传来些许动静,云碧面色不由泛红,悄悄沿着廊芜往后西厢房而去。
    她在半年前被崔沁做主嫁给了陈七,住在慕家后院给仆人安置的院落,闲暇便来府上当差,崔沁也不拘束她,今日府内筹备大宴,陈七忙得脚不着地,她自然来陪小主子。
    五月十六周岁宴,宾客盈门,团团被丢在一块硕大的布毯上抓周。
    摆的皆是寓意美好之物,众人晓得慕月笙极为宠爱这位嫡长女,自是准备了一箩筐词,只等团团随意抓取一样便要海口胡夸。
    崔沁与两位嫂子簇拥着老夫人坐在主位,慕月笙等人坐在长毯另一头,两侧围观者甚众,便是范阁老和陈瑜也皆在场。
    范阁老家里有三岁孙儿,陈瑜前年续娶了一房妻子,如今也生下一岁多的幼子,二人皆是有意与慕家结亲,今日特地来慕府观礼,实则是跟慕月笙表个态,看上他女儿了。
    面对一百来双视线,团团不慌不忙,在诸多物件中来回逡巡,只是半晌她都没伸出手碰一碰哪件。
    慕月笙不由心急,清了清嗓子暗示女儿,
    “团团,爹爹前日教你读书写字,你可还记得?”
    说读书写字是假的,无非是带着她玩,不过团团出乎他所料,性子极是沉静,捏着那毛笔并不乱动,只是静静观赏,试探性地点了点墨,在宣纸上抖了抖,然后张望他。
    这孩子性子很奇特,说她沉静,她脾气一上来,烈得很,说她性躁,她偶尔那清幽幽的眼神能将人吓坏。
    慕月笙便是暗示团团把那笔给拿起来。
    团团闻言抬眸看了一眼慕月笙,反倒是一屁股坐了下来,也不爬也不动,一副认真寻思的模样,可把众人给逗乐。
    “允之啊,瞧着团团仿佛对这里头的物件儿不大喜欢,这样,我这里有一小玉给她玩玩。”
    范玉清从袖口掏出一和田黄沁小印,白玉种的黄沁,色泽黄灿灿的,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不等慕月笙反应,他已放在毯子正中,慕月笙碍于面子不好当众说什么,唇角却抿了起来。
    老夫人眯了眯眼,自然晓得范玉清之意。
    范家四世高门,范玉清本人更是豁达端方,范家门风也极为清贵,满朝除了范家,还真没别的门楣能与慕家抗衡,可即便如此,她也舍不得将孙女的婚事给早早定下,倘若那孩子不好,回头悔婚岂不伤了情分?
    她眉峰下沉,面带不悦,暗想若是慕月笙不好拒绝,那她来当个坏人。
    那头陈瑜也坐不住了,掏了一件粉嫩嫩的桃花瓷雕,这雕件儿极为罕见,出自前宋定窑名家之手,是陈家祖传一宝贝,别看东西不大,工艺实属罕见,价值不菲。
    更要紧的是,它粉嫩嫩的,如同一方莲台,实在是比范玉清那玉件儿打眼。
    团团又是女孩儿,哪里会不喜欢呢。
    范玉清这下是狠狠剜了陈瑜一眼,暗道这个陈瑜是只老狐狸。
    陈瑜不动声色笑了笑,颇有一番宠辱不惊的模样。
    正当慕月笙夫妇与老夫人着急之刻,却发觉团团压根不瞥地摊上的物件,她似乎想了想爹爹的话,什么前夜昨夜的她不懂,脑海里只剩下那美腾腾的滋味,又烈又香,小嘴忍不住舔了舔唇瓣,慢吞吞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举得老高老高,
    “爹爹!”
    声音嘹亮又清脆,还带着几分笃定的语气。
    众人瞧见那青瓷酒盏,不由目瞪口呆。
    小魔王竟是爱喝酒?
    慕月笙与生俱来的矜傲与沉稳,在这一刻,被女儿击溃得七零八落。
    第56章 大结局(上)
    小团团不仅将那酒盏举得老高, 还吭哧吭哧爬起来,朝慕月笙这一头欢快奔了来,让人惊奇的是, 二人当中摆了那么多物件儿,偏偏团团能很精准地避开,以很快的速度完美的踩在毯上, 跌跌撞撞扑到了慕月笙怀里。
    慕月笙顶着一张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脸,任由那小东西砸在怀里, 僵硬片刻, 将小团团给抡了起来, 手已经扬了起来。
    众人忙道, “使不得, 使不得!”
    范阁老不愧是朝中有名的和事老,抢在慕月笙动怒前开口, “允之,这是才高八斗之志!”
    众人瞄了一眼还被团团牢牢举着的酒盏, 再瞥一眼范玉清老神在在的笑容,不禁暗叹, 范阁老被誉为朝中不动之青山, 不是没缘由的。
    细想,李太白烈酒入肚, 诗才斗出,好像也说得通。
    范玉清资历最深, 慕月笙再气也得打落牙齿往嘴吞,将女儿放了下来,团团无视他阴沉的神色,冲他咧嘴直笑, 得意洋洋的,带着莫名的挑衅,竟是比哪一日都要开怀。
    再回想这是团团第 一回喊他“爹爹”,慕月笙心中苦乐参半,到最后...竟也唇角清扬。
    众人这才散去上宴,其乐融融。
    慕月笙虽是宴席上放过了团团,事后却是将伺候团团的人悉数叫了来,严厉训斥了一遭,哪知云碧宋嬷嬷等人皆是叫苦不迭。
    崔沁将团团哄睡后,笑着出来外间,当了说客,
    “你也别恼,实则是团团太灵活,嬷嬷和丫头们招架不住。”
    女儿的力气,慕月笙也是见识过的,抚着下颚寻思片刻,寻来一名女暗卫贴身照顾团团。
    团团被限制的死死的,小脸垮起,窝在崔沁怀里,不哭不闹也不笑,任谁瞧了都知道她不开心。
    不过,团团却不是个容易屈服的,她冲亲娘愤愤抗议一番,翻身而下,试图挣脱女暗卫的钳制。
    你不许我爬桌子,我便钻床底下去,你将我捉出来,我便骑你头上。
    起先她若兔子,到后来竟是成了个豹子,女侍卫哪里是来看着她的,倒成了帮她练身手的。
    慕月笙只觉这辈子的挫败,悉数交待给了团团。
    到了最后,他干脆使出力气,将团团箍在怀里,团团被禁锢得一动不动,她不哭不闹,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眸眼,冲着慕月笙露出个得意的笑。
    团团极少笑,可每次笑起来,如花团锦簇般惊艳,慕月笙根本招架不住。
    他被女儿吃得死死的。
    若论带孩儿,当朝首辅比不得崔沁,她在燕山书院什么孩子没见识过,也晓得越是压抑孩子的天性,只会适得其反,于是她嘱咐暗卫顺着团团的意,带着她玩,只不叫她越过底线去。
    这一招极管用,到两岁多的时候,团团鲜少闹出大动静。
    彼时崔沁又怀上了孩子,阖家陷入一团喜悦,这一回虽不如上次吐得那般厉害,心里却恹恹地不舒服,每日靠在引枕上提不起劲,自然也就懈怠了团团的管教。
    一日慕月笙晨起去习武,便瞧见一道小小的身影,迎着冷风清霜,利落跟着他迈下了台阶,学着他的模样儿在院子里蹲马步。
    只见她小脸憨憨的,梳着双丫髻,桃红的飘带丝儿随风飘扬,是清晨最绚丽的颜色,片刻额头便渗出一层层细汗,双腿抖抖索索,瞄了一眼身旁的爹爹,见他不动,她也咬着牙坚持,细看,那双黑幽纯澈的眸子,显出几分不属于幼儿的沉静。
    再联想团团的骨架及资质...
    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呀!
    慕月笙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朝阳在天际悄悄探出个头,一抹红光穿透云层射在院墙,清霜如簇簇的雪,洒落枝头,迎着晨曦漾出一层薄薄的亮光。
    慕月笙到底非寻常男子,见识过崔沁这般娇柔的姑娘,一步步筹办书院,自力更生,再到如今名声波及四海,他又如何去克制女儿的喜好与成长呢?
    做过一番挣扎和思量后,慕月笙主动纠正团团的姿势,团团似打开了新天地般,入夜便呼呼大睡,东边天露出一丝鱼肚白时,便睁开了眼,旋即跟兔子似的钻出被窝,奔去浴室洗漱一番,便去院子里蹲马步。
    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偶一日,慕月笙赖在温柔乡里不欲起,好不容易熬到崔沁怀了五个月,他能偷个腥,正食髓知味着呢,被团团掀开红帐,奋力揪住一只胳膊,给扯了起来,
    “爹,您晚了一刻钟!”
    瞧见女儿身姿笔直,神态端正,一双剑眉凌冽如鞘,与他模样如出一辙,慕月笙苦笑不语。
    见着这般有天赋的女儿,明明该欣慰,偏偏不知为何,心中总多了几分苦涩。
    后又思量,倘若团团是个儿子,他还会这般作想吗?
    不会,他只会觉得格外欣慰,他的儿子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么一想,慕月笙登时将脑海里的念头拂去,既然团团有这等天赋,他身为父亲便该引导,更要以此为荣。
    谁说女儿不如男,瞧瞧,这便是我慕月笙的女儿。
    遂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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