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笔,书写一封长信。
    停笔,他把笔倚在砚石边沿,将纸上的内容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两遍,觉得写得太隐晦,他想把晦涩难懂的文字拧一团再埋了,但这字用的纸是他所有的纸中最好的,原本他舍不得用,现在用了也舍不得丢,于是他只是把信折起,装进衣襟中,又磨了新墨,铺了新纸,再度将心意陈诉
    那夜,直到他满意地将第三封情书装进信封都没等回花千树,他不由想花千树是否在外与小翠一同过夜。
    若花千树拒绝他呢?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可能。
    一夜难眠后,他背起早已备好的行囊,把信交给妹妹,让她代为转交,嘱咐她转告花千树无论回答如何,一定要等他回来,也请求妹妹千万为他留下花千树。
    他以为取得功名,得以向花千树证明自己时,花千树会给出他想要的回答但最终他花了九年去懊悔自己过去走的每一步,但就连身处梦境,他也未能做出任何改变他没能拉住花千树的手,他没能抚摸花千树红了的脸庞,没能回吻他,没能让他知道他爱他
    回不去了。
    从户籍上查人无法有任何突破,诸葛行云只能委托官府留意树星桥的下落。朝廷为避免官员贪腐,提高了官员们的俸禄,高俸禄变成了寻找树星桥的资本,但快九年来,他不断提高的悬赏金至今还存在库房中,树星桥消失了,不留任何痕迹。
    他是否已不在人世?诸葛行云不愿作此想。
    花千树的口音与洛京当地人相像,他也曾满怀希望地在京城游走,期待命定的巧遇,但渐渐地,他不再怀抱希望,全心投入案卷中,让公务挤走脑中的残影。
    但他还在找,花千树曾自称其父以行商为生,诸葛行云便留心商户;他向所有可能找到线索的人提供花千树的信息,用高额的悬赏使他寻人的事在这些人间传开,一有花千树的消息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去查探;户籍三年一造,他便每三年就查一次户籍。
    他们还是再见了,没靠任何手段,单纯因为巧遇,但这样的巧遇却让他等了九年。
    诸葛行云过回以往的日子。与不曾重逢的那段时光相同,花千树时常出现在他脑海中,但他开始试着与过去告别,他可以不必再四处搜寻花千树的身影,不必再因一个相像的背影而经历喜悲,但他却并没有感到自由。
    思想游移间,不知不觉一首《元夕》呈现纸上。
    花千树
    诸葛行云放下笔,连落款都没了心情。他忽然想到大理寺去,再翻翻那些悬而未决的谜案,但方走出书房,老管家便迈着焦急的步子走来并叫住了他,告知花千树正等在门外。
    闻声,诸葛行云抬头,暗淡的双眸霎时增色了不少。
    真的是他?诸葛行云不敢置信。
    管家笑说:老奴本想把树公子请进来,树公子却说寺卿也许还不想见他,让我先来问问你的主意。他对二人发生之事毫不知情。
    得此讯息,诸葛行云忙迈开步子,向大门快步走去。忽地,他停下脚步,收起面上笑意,他想想,结束关系是花千树提出的,他现在这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模样不是会让花千树更看不起他吗?
    怎么了?管家问。
    诸葛行云闭了眼,回道:没事。
    随即舒了口气,正了脸色,他想表现疏离,于是面对朝思暮想的人,他只道了两字:有事?然而吐出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温和得多。
    他还无法对花千树狠下心。
    花千树注视他好一会,让他险些忍不住靠近,忍不住想对他说更多的话直到花千树把信递来,道:能托你把它交给四皇子吗?在下朝后,你们应该有接触的机会。
    诸葛行云的热情再度被浇灭,面上表情不改,眼中带了淡淡的寒意,用着风轻云淡的语问:只有这样?
    花千树不语,甚至避开了他的视线。
    诸葛行云接过他手中的信,等他抬头,对他道:别再来了。若是无意与我好,就别再来撩拨我的心弦。
    不等花千树回话,他转身入了门内,缓步离开。行至花千树望不见之处,他回身驻足,眺望行过的路,只有随他而来的老管家。他低头,抬手,手中的信已被封好,信封上处无落款。
    诸葛行云想自己实在可笑,竟还想这信也许是要给自己的。
    老管家看出了他的落寞,也从方才氛围猜到两人有了矛盾,他是见诸葛行云心情不好,于是才想来安慰。
    寺卿。老管家走到他身旁唤道。
    诸葛行云收起信,抬头,问:何事?
    老奴想树公子来此并非只为让寺卿送信。
    还能为何?话出口,诸葛行云随即想到:若是要传信于四皇子,为何不让同样要上朝的花千墨或花决明转交?他身为花家子嗣,甚至还有其他方法。
    老管家接着道:老奴以为,这信很可能只是公子见寺卿的借口,只是不好意思拉下面子罢了。他对花千树的印象不错,也想不通为何两人忽然生疏了起来。
    诸葛行云闻此,不由向花千树方才所在的方向踏出一步,然心念一转,他收起步子,转身,只道:罢了。
    和解了又如何?他无法和花千树只做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章啦!一直想写一篇能突破三位数的文,但事实上写第一百章的心情和写第五十章没什么分别呢
    预计离结局还有六十到一百章,但我发誓绝对要比去年更得快!
    之前说四月要完成十四章,但一眨眼现在就月末了55555当初的我怎能想到四月期中,我还要面对一堆考察作业呢5555
    加油!
    第101章 101
    你能不离我这般远吗?安清枫用食指戳了戳卫澜竖起的发髻。
    卫澜无视他,依然走在前头,若是安清枫赶上来,他便走得更快些。
    他常如此,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只是不想被人认为他是断袖之名闻名全城的恭亲王的男宠,但安清枫为了避免他逃跑,特意带上了六名侍卫,这阵势,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安清枫阔步上前,在卫澜逃开前,弯腰凑近,道:你若再避着我,我便抱着你走。
    片霎,卫澜停下,等安清枫与他并肩,他道:回去吧。
    不喜欢外边?安清枫识趣地与他保持恰当的距离。
    如果没王爷陪伴的话,我会喜欢。
    倘若安清枫放他出来透气只为向城中百姓宣告他作为恭亲王的男宠的身份,那么他宁愿一步也不踏出亲王府。他太过在意他人的目光,甚至不由想那些向他投来目光的人们是否在心中唾弃他,那些与同行者相谈的人们又是否在嘲弄他。
    他丝毫不感到自由,只觉得自己像是被铐上枷锁、游街示众的罪犯,若有人丢来臭鸡蛋,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他讨厌这样的感觉,但安清枫却自以为是地对他好,成日围在他身边,令他更感压抑。
    那么,回去吧。安清枫道,语气平常,不像是因他的不懂事生气。
    安清枫越来越好说话这大概是他如今唯一感到欣慰的事。
    好。卫澜回道,不知不觉间离安清枫近了些。
    不用抬头,他也能想象安清枫此刻表情,但他这么做并非因为受安清枫的体贴触动,仅仅只是因为他知道若要安清枫保持这份善解人意,他需要让安清枫尝到甜头。
    事到如今,他仍不明白安清枫为何要费心思在他身上。
    回府的路上,长街灰暗处,不知从何处突然跳出了数名黑衣者,安清枫忙把卫澜护在身后,不待安清枫开口质问,黑衣者便提剑刺来。看出黑衣朝他而来,此刻的他们也明显处于劣势,安清枫让其中一个侍卫将卫澜带回王府。卫澜迟疑,侍卫亦迟疑,直到安清枫怒斥,侍卫才动身将卫澜带离。
    性命受到威胁,安清枫始终戒备,甚至不能回头观察卫澜逃离的方向,看着人数高他们半数的黑衣者们,安清枫心道:只要撑到巡查到来
    护卫卫澜的侍卫熟知京都地况,为保安清枫安全,他没有选择听从安清枫的话,第一时间带着卫澜回到王府,而是往相反的方向。他估量着这个时间能找到的京城巡查所在比亲王府更近。然,暗处之人早有防备,趁他在人群中放松了戒备,突来偷袭,结果他的性命。
    死人了。
    侍卫倒下的那刻,人群炸开了锅,尖叫声起,行人作鸟兽散。
    刺客低头,用腹处的衣料擦去匕身血迹,抬眼死死盯着卫澜,显然冲卫澜来。命在旦夕,卫澜却异常冷静:是来杀我的吗?
    他料想是父亲派人刺杀他以了结后患,先对安清枫下手不过是掩盖原本目的。
    刺客不应,握住匕首朝他的额心刺来,不曾遭遇此等险境的卫澜迟疑该跑还是该躲,命悬一刻之际卫堪忽然出现,以短剑挡去杀招,随即拉走还在状况外的卫澜,而卫堪的随从则留下抵挡刺客。
    逃至偏僻处,卫堪松开了他的手,问:还好吗?
    卫澜不语。
    卫堪弯腰,举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又问:吓傻了?
    你来做甚?卫澜垂眸淡然问,这般态度哪有被吓到的意思。
    卫堪觉得好笑,直起腰,道:我不来,你便死了。他释出善意,卫澜却不领情,反问:为何不杀我?
    为何要杀你?
    安清枫对我已有了戒备,我已无法再从他身上套得消息,留下我反而是隐患,为何不杀我?
    你说得不错,伯尹亦认为你是隐患,也提议杀你尽快除去隐患。卫堪有意停顿等卫澜接话,但卫澜只是抿唇静听。卫堪叹了口气,道:但我和父亲都无法认同。
    为什么?
    希望骨肉兄弟活着需要理由吗?
    卫澜抬起眼帘,沉寂的眸子里忽有一缕活水流淌。
    卫堪莞尔:好久不见了,哥。
    卫澜也不由微扬嘴角,回一句:好久不见。
    卫堪问及卫澜对安清枫的想法,他说,王孟案后,安清枫保下卫澜的命,如今更是挺身相互,可见安清枫对他是真好。
    哥身上已没了担子,就和王爷好好过日子怎么样?
    卫澜不应,只问:安清枫会死吗?
    卫堪仍想撇清和刺客的关系,回道:还不知刺客的目的,若为寻仇,自然危险。我赶着救你,不及出手。
    卫澜淡淡道:我希望他死。
    你不心疼?
    心疼?哈,把我像狗一样栓在身旁,自以为是地对我好,给我的从来是他想给我的,而不是我想要的我现在最怕的是即便死我也要与他合葬啊
    卫堪低下头,愧疚道:是我们对不起你你再等等,再过多几年他定了心,抬头,毅然决然:若他活着,等事情了结,我们会把他送到你面前,到那时候,他的人头将由你亲自取下。
    好,卫澜闭上眼,我会等。
    要趁着这个时机逃跑吗?卫堪问。
    卫澜静默片刻,摇头:若安清枫死了,我也许会被当成阴谋者通缉,救下我的你甚至父亲大人都有被怀疑的可能;若他无恙,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倒不如留在亲王府,也许还能有我派上用场的时候哈,罢了,我在说什么胡话?事到如今,我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卫堪拍拍他的肩,道:会有你的用武之地的。
    卫澜艰难地扯起嘴角,道:好,我会等你们的消息。
    我送你回去吧?
    不,卫澜再度摇头,为了避免大人被怀疑,你还是不要与我回府的好就算要让安清枫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该是这个时候,不比让我在偶遇时认出一无所知的你更显自然。
    卫堪想来也是,道声保重便让卫澜离开了。在卫澜行远后,卫堪渐渐冷下脸,抽出腰间短剑,闭了左眼,竖起剑身,右眼瞄准卫澜的背影,自语道:就让你再活一段时间。
    救我?
    真想让我活着,当初为何让我送死?
    卫澜险些信了卫堪的话,但试探过后,卫堪口中的用武之地四字还是让他明了他还有用处。他以为卫堪也在试探,试探他是否有叛变的可能。
    他们还想利用他,若是他遵从内心选择逃离安清枫,他想,无用的他会死,死在他儿时最疼爱的弟弟手上。
    他在勾心斗角的环境下活太久,如今已不会再轻易把真心交付。
    安清枫身上究竟还有什么是他们想要的?
    身后也许有人跟踪,卫澜不想回亲王府,亦不敢逃,只能绕远路向亲王府走去。
    低头缓步而行的卫澜无意撞上谁的胸膛,抬头,是一张熟悉的脸。
    还好吗?花千树和善地问。
    卫澜愣在原地,受此温柔,他不由在心中发问:你呢?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花千树见他失神,关切:受伤了吗?
    卫澜从他的话里听出他知道刺客的事,一时戒备:你自王府来?这条路,是去王府的方向。
    是。
    卫澜向后退了一步:你究竟是谁的人?他还记得花千树丞相之子的身份,应不可能与他的父亲联合,那么他是为安清枫来寻他。
    花千树看出了他的戒心,温和答:自由的人。
    自由啊
    卫澜垂眸,又问:王爷的情况如何?
    在王府,他已派人寻你踪迹需要我护送你回去吗?还是说,你想去别的地方。
    你会带我走吗?
    花千树坦言:不会。他并非花千宇,不会为了不甚熟悉的人触怒权贵,不会应下做不到的事。我也许能给你一艘船,给予你一箱黄金,但城门已闭,我无法送你出城,亦无法保你能安然逃过搜捕他把视线从卫澜面上移开,抬头望向前方小跑而来的队伍,在笼中得到尽可能大的自由也好,用最无懈可击的谋略达到远走高飞的目的也好无论做何选择,能让你自由的人,只有你自己。
    队伍靠近后,带头的侍卫惊喜道:是王妃没错!卫澜闻声无反应,像是听不见那大阵仗。
    要回去吗?花千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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