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房的正院,丫鬟们伺候着傅挽挽沐浴,温热的浴汤浇落到身上的时候,身上的污垢被一点点洗净,打结的头发被一点点打散,她居然有了一种脱胎换骨、再造为人的错觉。
    待沐浴完毕,小沈氏捧出来了一件红嫁衣。
    “这是……”
    “这嫁衣是旁人穿过的,机缘巧合在我这里收着,今日是我送你出门,正好派上用场了。”
    嫁衣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袖口和裙摆显得有些暗沉,但细密的针脚和别致的绣花看得出缝制这件嫁衣的人倾注了许多心思。
    好与不好的,都没有挑剔的份儿。
    傅挽挽披上嫁衣,戴上金冠,双手交叠,垂眸往听涛轩走去。
    第3章 希望自己真能冲到喜,叫他……
    听涛轩是孟星飏居住养伤的地方,位于侯府西苑。原本只有一道门通往侯府花园,但孟星飏搬进去之后,另开了一道直通府外的门,虽是在侯府中,却是独门独院。
    行至听涛轩,两旁树木高深,甚是幽静。
    丫鬟上前叩门,里头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传出来。
    “何人?”
    丫鬟道:“是三夫人。”
    里头没了声音,片刻后,院门启了半扇。
    沈氏转过身看着傅挽挽,伸手替她将夜风吹乱的额发整理了一下,这才伸手牵着她进了院子,将几个丫鬟都留在了外头。
    一进院子,门不知被谁关上了。
    院里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青涩少年,窄袖打扮,腰间悬着剑,装扮像个侍卫。
    见到小沈氏,他抱拳行礼,对沈氏恭恭敬敬的。
    “揽月问姨太太安。”
    进了院子之后,小沈氏脸上有了笑意,“把含玉姑姑、寻灵和惊云叫过来。”
    名叫揽月的少年好奇地打量了傅挽挽一眼,旋即点头去了,没多时便叫了三个人出来。
    站在正当中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一身宫装,应是贵妃从宫中派来照应的姑姑,在她左右站着一男一女,都是侍卫打扮的人,料想就是小沈氏所说的寻灵和惊云了。
    “不知姨太太今日有何吩咐?”含玉问。
    小沈氏道:“陛下有口谕为定国公和挽挽赐婚,好事终成,你们过来拜见夫人。”
    说着,小沈氏将傅挽挽拉到前头。
    傅挽挽心中五味杂陈,短短两炷香的时间,她就从侯府二姑娘变成了公府夫人,这个转变叫她一时难以适应。
    对面几个人眸光不善地看着自己,盯得她有些发毛。
    “挽挽,这是含玉姑姑,这是寻灵,这是惊云,都是对星飏最忠心的人。”
    站在她眼前的四个人神色各异。
    揽月满眼好奇地看着她,含玉神情平和不带什么情绪,小姑娘寻灵则是一脸戒备地盯着傅挽挽,仿佛她是什么偷偷溜进来的贼人。
    至于另外一个身形高大的侍卫惊云,样貌虽然俊朗,但脸上有一道十字剑伤,眼神阴沉沉的。
    傅挽挽跟他对上一眼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目光如炬,即便傅挽挽别过脸去,也能感受到他的审视。
    “夫人。”含玉领头朝傅挽挽拜了拜,揽月眼睛看着寻灵和惊云,见他们不动,自己也没动。
    傅挽挽虽然穿着嫁衣,却是件旧衣裳,身边半点陪嫁都没有,这样寒酸过门的国公夫人,旁人不买账也是自然。
    “虽然没有婚仪,但赐婚圣旨已到,挽挽的国公夫人身份毋庸置疑,你们不可怠慢。”
    “知道了。”依旧是含玉答话。
    听着小沈氏为自己说话,傅挽挽松了口气,谁知小沈氏又转向她,叮嘱道:“你虽是国公夫人,非常时期,行事不得任性,凡事听从含玉姑姑的安排,知道吗?”
    “挽挽明白了。”
    沈氏面色稍稍和缓,看着傅挽挽的眸光里终于有了些许怜悯,因叹道:“我知道你心不甘情不愿,但贵妃并没有把这桩婚事当做儿戏。”
    从柴房拎出来的新媳,还不够儿戏么?
    傅挽挽如鲠在喉。
    小沈氏见她这般表情,没有说什么,留她站在院子里,喊了含玉一块儿进屋去看定国公了。
    她们俩一离开,院子里的气氛立时变得古怪起来。
    对面三个人的眼光肆无忌惮的在她的身上打量。
    傅挽挽从前并不怕被人打量,甚至旁人越盯,她心中越得意。
    但今日来者不善,那些目光似利刃直逼她的脖颈,叫她不敢动弹。
    寻灵叉着腰,说话一点也不客气:“只要不是爷认下的,我才不认什么夫人。”
    她说话极为难听,但傅挽挽听到她的声音,反倒松了口气。
    只是看不起她,不打紧,他们的目光那样凶,她还以为他们是要杀了自己呢。
    这些侍卫在听涛轩里有生杀予夺之权,杀了自己,也没人追究什么。
    “这个嘛,”揽月歪着脑袋打量着傅挽挽,目光从小扫到上,又从上往下扫,像是在仔细思索着寻灵的话,“爷应当会喜欢漂亮女人的罢?”
    寻灵依旧不忿:“漂亮女人那么多,干嘛非得找个不情不愿的,难不成爷还高攀了她不成?”
    傅挽挽觉得委屈。
    “不是这样的,于国于民,公爷都是大英雄,任何女人嫁给公爷都是高攀,我不是瞧不上他,只是一切发生太突然了,半个时辰前我才知道这些事,太突然了,我没想过要嫁人……”
    “夫人高见。”揽月听到她这般夸赞定国公,立即为她叫起好来。
    寻灵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待要说什么,旁边惊云轻嗽了一声。
    揽月吐了吐舌头,身影一晃便凭空失了踪迹,寻灵面无表情转过身,往后院走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傅挽挽和惊云。
    皓月当空,两个人的影子落在石板上都很清晰。
    方才人多,她没有仔细打量过他,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她突然发现,他的瞳色很深,比常人的还要黑几分。
    她不由自主地盯了一下,旋即收回目光,说些有的没的:“公爷这两年一直昏睡着,没醒过么?”
    “嗯。”
    哼完这一声,惊云离开了。
    傅挽挽独自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身上的嫁衣并不繁复,夏天穿着仍是厚重了些,枯站了一会儿,额上就冒出了汗。
    没多时,小沈氏和含玉从正屋走来,见傅挽挽独自站在这里,小沈氏道:“夜深了,进屋歇着吧。”便离开了听涛轩。
    含玉没有多说什么,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领着傅挽挽往西厢房去了。
    听涛轩位置虽然偏,但其实并不小,除了当中的三间上房,两边各有游廊厢房,雕梁画栋,花木扶疏,气派不输正房大院。
    她扶着桌子坐下,连喝了几杯茶。
    “我今晚住在这里吗?”
    含玉摇头:“今晚是公爷和夫人的新婚之夜,夫人自然是住在正屋。只是夫人来的匆忙,正屋尚未收拾,这才请夫人先在我这屋略坐一下。”
    果然这里是含玉的屋子。
    傅挽挽颔首,想了想,小心翼翼道:“他们……好像都觉得我是不速之客。”
    含玉眸光一动,旋即垂眸:“夫人勿怪。当年爷回京时带了两百卫兵和二十死士,到京城的时候,只剩他们三个护在爷身边,经历这么一场生死,他们的戒备心自然重。这两年听涛轩不曾有外人进出,任何外人都可能会是伤害爷的人。”
    “我明白了。”
    含玉陪着傅挽挽坐了一会儿,又往正屋去了一趟,没多时,回来告诉傅挽挽那边已经收拾妥当了。
    傅挽挽还算平静,定国公身受重伤,与活死人无异,所谓洞房不会发生什么事。
    在柴房里睡了五日,如今能有干净整洁的房间住,那是从地上到了天上。
    一个不能说话不能动的陌生男人,哪里可怕得过柴房里满地乱窜的蟑螂么?
    正屋的格局跟侯府其他院子差不多,当中是厅堂,两边各有碧纱橱隔开的套间。
    含玉领着傅挽挽进了厅堂,站在了东边的碧纱橱外,寻灵守在那里,搜身过后才放她进去。
    傅挽挽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药草味道扑鼻而来,她立时被呛住,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公爷夫人新婚大喜。”说完这一句,含玉将房门关上了。
    傅挽挽大喘了几口气,抬眼一看,屋子里的陈设十分考究,窗户上挂着金丝藤墨漆竹帘,当中冒白烟的香炉是青绿古铜鼎,后边的山水围屏是紫檀木边架雕楠木心的,至于桌子、凳子、博古架一应是紫檀木竹节纹,显然是特地打造的成套家具。
    这套家具既名贵又古朴,想来是从定国公府搬过来的。
    绕过山水围屏,正当中的架子床挂着纱幔,隐约瞧见里头躺着一个人。
    那是孟星飏?她的夫君?
    傅挽挽的心剧烈地跳起来,随之恍惚了一下。她稳了稳心神,鼓足勇气往里走去,挑开床幔。
    定国公如同传说中一般可怖。
    半张脸被烧伤得不成人形,另外半张脸的五官还在,身体饱受毒物侵蚀,肌肤布满了青色纹路。卧床两年多,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不知是谁在他身上搭了一条喜气洋洋的大红绸被,使一切看起来十分诡异。
    傅挽挽以为自己会害怕地发抖,可怪异的是,她的内心非常平静。
    孟星飏一直是个传奇。
    撇开身世不说,他三岁袭爵,七岁从军,十五岁一剑挑了禁军统领,再到后来大破城台关、生擒颉狄狼王,他人如其名,如星辰般耀目张扬。
    但是现在,这么个活在百姓传说中的人物、这么个傲视一切的少年战神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关在柴房里的时候傅挽挽怨过天、恨过地,现在她发现,老天爷连孟星飏这样的人物都如此狠心,老天爷似乎不是在针对她。
    好歹,她还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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