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低。”
    姜莞有些烦躁,垂了垂手,就是擦不到汤汁的位置,人已经在愤怒边缘。
    她抬眼看到相里怀瑾,忽然开口:“你低一些。”
    相里怀瑾没弄明白她要做什么,却很顺从地弯下腰低了一点。
    即便如此,这个位置对姜莞来说依然有些高。她没什么耐心,伸手勾住相里怀瑾的脖子将人向下带。
    相里怀瑾的脖颈在被她碰到的一瞬间变得十分僵硬,他木木地被她勾了下来。
    “这个高度正好。”姜莞骤然凑近他,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
    相里怀瑾连呼吸都不会了。
    她再度抬手,准确无误地将脸上汤汁擦去。
    竟然是将他的眼睛当镜子照。
    第58章 女院
    姜莞擦掉脸上的汤汁后便松开勾住他脖子的手,退得远远的,像是只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
    相里怀瑾轻轻地长出口气。
    姜莞将帕子抛给他:“脏了,不要了,给我丢了。”
    相里怀瑾轻松接住手帕,对她笑笑。
    姜莞不喜欢看他笑,侧过眼去:“走了。”她只是通知,并没有征求同意的意思,转过身就要离去。
    相里怀瑾在她身后一瘸一拐地跟着她,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不远不近。
    “你跟着我做什么。”他如今身体未大好,走起路来不像过去,总有轻轻的脚步声。她不用回头看就知道他在跟着她走。
    “送你回去。”相里怀瑾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干净清冽。
    姜莞一边走一边翻个白眼:“多事。”
    相里怀瑾听她这么说也不恼,依旧默默跟在她身后,像是她的影子。
    ……
    陈府女院和府上其余地方都不同。
    实际上单独辟出这么个“女院”就很能说明事情,陈家的男女是不住在一处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男女不同席,陈留城中哪怕是夫妻也不同住。而在女院中,未嫁女与家中夫人姨娘又是不能住在一处的。
    但她们也有相同之处。在这里,女人们无论嫁与未嫁,都要被锁在院中不得出入。她们被家族中的老寡妇看管着,整日看到的只有院子里的那片天空。
    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除非有重大丧事她们才能能隔着门通过府上伺候的婆子们传上两句话,与外界沟通。
    平时她们是看不到陌生面孔的,就连饭菜也是丫鬟们到院墙开的长形洞那里去取。那洞只能从外面开,除了送饭时候,其余时候不会漏出一星半点外界的光。
    但在女院中最惨的不是这些嫁与未嫁女,是寡妇。
    寡妇们不在女院住着,住在家庙中。家庙不及府上,更为清苦。这清苦完全是人为的,陈留城的百姓们觉得寡妇合该吃苦,为亡夫守节。
    当然,这是最基本的。
    那些最让陈留百姓们称赞的寡妇还是那些追随亡夫而去的,多么贞洁!
    陈家二少夫人就是守在陈家家庙里的寡妇之一。
    她如今又跪在家庙的宗祠中,眼前是一片黑压压的祖宗牌位。她跪在地上,牌位高高地摆在上面,在幽幽烛火中她只觉得这些牌位会动,向下覆压越来越低,直要将她压死。
    她再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过了半天,外面有粗使的婆子入内检查她老不老实。婆子看着倒在地上的二少夫人一愣,旋即喜气洋洋地大喊:“哎呀,不好了,二少夫人为二少爷祈福劳累过甚,晕倒啦!”
    她那语气中没有一星半点儿“不好”的意味,倒像是在说好极了!
    二少夫人晕倒可真是太好了!
    她这一声将整座家庙点得热闹起来,家庙中所有婆子们顿时交口吆喝起来:“二少夫人为二少爷祈福劳累过甚晕倒了!”要叫人尽皆知。
    她们的二少夫人虽然在外说是得了疯病,但疯子为人守节才能更显示出情真意切忠贞不渝,更让陈家的名声大噪。
    姜莞昨日走的路不少,晚上回来沐浴以后沉沉入睡,这一觉直到日上三竿她才醒来。
    她向来我行我素,身边人也都顺着她来,她想如何就如何。
    陈家人早早起来候着等郡主吩咐,不料到这个时辰郡主才起,一时间人人难免露出不赞成之色,只以为她太不守规矩,没有礼数。
    但她是郡主去,他们又不能强用陈留的规矩约束她,只好在心中默默不满,还要给她张罗早膳。
    姜莞起来被伺候着梳洗完又用了早膳,这才终于拨冗见陈老爷一面,到底陈老爷是东道主,她也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
    陈老爷昨日一直没瞧见姜莞的真容,一入门也低着头以示尊敬,这是陈留的礼数,同姜莞问好:“见过郡主。”
    姜莞敷衍,惜字如金:“坐。”
    陈老爷“哎”了一声,捡了椅子坐下,不期间一抬头,看到主座上的少女艳若桃李,仿佛枝头三月花,当即呆了一瞬,又很快低下头去。
    昨日听声音他就知道这位郡主不是个好惹的人,今日见了她的模样就更加确信这点了。她长得漂亮,却是不好惹的漂亮,妖怪似的。
    陈老爷本就迷信,一下子更怕她了。
    他干咳两声,本想说的话在嗓子里卡着,艰难开口:“郡主今日可有安排,您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若不嫌弃,请让在下效犬马之劳,为郡主在陈留游玩做引。”
    姜莞意味深长一笑:“也可,就先从你府上逛起吧。昨日夜黑,并未看得清你府上风光。”
    陈老爷自觉荣耀:“是,我这就去着人准备。”
    姜莞顺口问:“怎不见你府上女眷?”
    陈老爷顺理成章地答:“女眷都在女院中。”
    “女院?”姜莞挑眉。
    陈老爷丝毫不觉得一切有任何问题,同姜莞解释:“不错,在我们陈留男女不同住,女子都在女院中,平日并不出来,是以郡主未曾见到。”
    姜莞点点头:“哦。”倒真像是随口一问。
    她这样随意的态度叫陈老爷卸下心防,倒觉得这郡主虽然没有规矩,人还算得上包容,对于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事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过去陈留城不是没来过女子,那些女子中可是有对此事看不惯的,甚至有异想天开要救整座城的女人的,真是愚不可及。
    姜莞的态度让陈老爷觉得她是自己人,于是问:“郡主可要见见她们?”
    所谓自己人是同样占据主导地位牺牲别人满足自己利益的人。
    姜莞掩唇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道:“好吧。”倒像是多不情愿,只是顺着陈老爷的话给个面子罢了。
    陈老爷也觉得这样很好,能不用他来直面姜莞,省得被奚落。
    “我带您过去。”陈老爷点头哈腰,又不显得十分谄媚。
    女院外有诸多守卫把守,保证了女院的绝对安全同时,也让那些女子没有任何逃跑的机会。
    事实上要逃出去实在是件很难的事情,就算侥幸从陈家府上逃了出去,在陈留城中若是有女子落单在街上行走被人瞧见,必然要被抓住问讯的。
    更何况陈留积习已久,一代代下来,她们或许早就对那片院子习以为常。
    习惯才是最可怕的。
    姜莞如是想着,就越觉得昨日那个女疯子有些意思。
    女院中除了守卫,能灵活走动的就是长得高大的婆子。她们同样是女院组成的一部分,将一生交给了女院。她们的后代若是女孩,同样在女院长大,做女院中夫人女郎的丫鬟。
    守卫们见着姜莞一惊,其中固然有惊异于她的美貌,更惊讶的是府上竟然有女子能这样随意走动。
    “还不见过郡主。”陈老爷为他们的呆愣扼腕。
    郡主啊!
    守卫们立刻下跪行礼,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老实极了。
    姜莞懒得在无用的地方浪费时间,将眼一转,便露出个生动的厌烦神色出来。
    陈老爷察言观色,看出姜莞不悦,立即道:“还不将门打开!”
    守卫们立刻打开门,陈老爷便引着姜莞入内。为了尊重陈留风俗,护卫们皆被留在院外等候,这又让陈老爷心中舒坦许多,以为她也是个很入乡随俗,尊重风土人情的人。
    女院最外有几个婆子正在洒扫庭除,见他们进来像看见什么似的,有个吓得苕帚都掉了,昭示出院子基本上不进外人。
    陈老爷瞪她们一眼,她们才回过神,忙低下头继续干手中活计。
    “我有几个女儿年纪与郡主相仿……”陈老爷又要多言。
    姜莞黛眉一皱:“你好啰嗦,本郡主要如何需得你在一旁指指点点?退下!”她并不经常动怒,大多情况下都是直接阴阳怪气叫人承受不住自行告退。
    然而陈老爷从商,是块很啰嗦的狗皮膏药,她着实懒得与之废话,便吓他一吓。
    陈老爷吓了一跳,后背一下子发毛,他人又胖,一下子惊出满身冷汗,忙不迭道:“是,是。”而后急急退下。
    他拿眼去瞪一旁的婆子,低声:“伺候好郡主,让郡主游玩尽兴。”
    婆子们愈发傻眼,不明白世上最厉害的老爷为何会如此听从一个女人的话。在她们的认知中,老爷就是这天地间最厉害的人。
    烦人精走了,姜莞愉悦起来,将这里当成是自家后院逛起来。
    女院中依旧不见鲜花,看上去没有半分女子居住的气息,整座女院从高处俯瞰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埋葬了不知多少女人。
    她在女院最外,全然听不到有哪一间院子中有什么声音。没有哭声,没有笑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目光在几个院子中逡巡一遍,而后看向身旁的八珍问:“你瞧着哪间院子最顺眼?”
    八珍看哪间都一样,随手指了一座。
    姜莞便迈步向那间院子去。
    二人对话皆落在洒扫的婆子耳中,听得她们心惊肉跳。
    世上竟然有如此轻佻不规矩的女子,真,真是大逆不道!
    姜莞抬手叩门,门内很快传出警惕的女人声音:“谁?”
    她睨一眼握着扫把的婆子,虽然什么也没说,那婆子却鬼使神差地心领神会,快跑过来冲着门内:“是外面的郡主贵人,老爷许可,叫她在咱们这里随意游玩。”
    女院中的女人们并不知道郡主是什么,但知道老爷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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