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从临安派来按察使的消息,很快在整个选将营中传开。
    不明所以的各军将士对此议论纷纷,都不得要领。
    但很快他们就明白了,按察使此来选将营竟是针对他们,来到选将营的四十一路禁军。
    每支禁军主将无一例外,两天之内接连被传唤到帅营,朝廷派来的三名按察使高官轮番发问。
    从他们在驻地接到选将召集令问到各军参加选将的将校挑选,再问到从驻地到婺州选将营一路行程、吃喝供给,继而问到他们在选将营里的生活、训练,及时选将挑战,还有粮草领取供应问题,一条条,事无巨细,全部有随行吏员记录在册,各军主将画押按上指印,传唤才算结束。
    传唤完各军主将,而后三名按察使又随机进入各军营区,依名册随机点兵十名。
    两天忙完,三名按察使再一次监督核对选将营全部账目,但有疑问便记录在册,等杨丛义回来解释。
    第四天,杨丛义终于从山中匆匆返回选将营,来不及梳洗,只换了件干净的外衫便前来帅营拜见临安来的三名按察使。
    “下官殿前司选将司副使兼选将营副帅杨丛义见过三位按察使大人,下官久在山中,未能远迎,还请三位大人恕罪!”
    杨丛义站在章复等三名朝中官员面前,抬手施礼,十分恭敬。
    三人看着杨丛义一身怪异的衣着和风尘仆仆略显疲惫的神情,心中各有心思。
    “杨丛义,我们来选将营等你四天了,也不在乎多等你一个时辰。你蓬头垢面,破靴粘泥,是为了诉苦,还是显摆你一心为公?收起你的把戏,不必在我们面前惺惺作态!”
    章复根本不吃这一套,只看一眼,他便认定杨丛义是在诉苦做戏、装可怜,他平生最讨厌这类人,是以直接无情拆穿。
    李大人和黄大人看了看杨丛义,没有开口。
    “大人恕罪!既然大人见不得下官这般模样,容下官回营收拾干净,再来见过三位大人。”
    对方是紫衣高官,位高权重,杨丛义哪里敢反驳,说他是惺惺作态,那便是惺惺作态。
    “堂堂朝廷命官,状若沿街行乞之人,成何体统!速去换了!”
    章复转眼不看。
    杨丛义抬手应了一声,迅速离去。
    “真实岂有此理!”
    章复望向杨丛义离开的门口,面露鄙夷之色,义愤填膺。
    “大人恐怕是误会了,他这幅模样经历的风吹日晒不会少于五个月,装是装不出来的。他全身上下唯一干净的东西,应该就是那件外衫了。”
    李大人有些看不过去,不由得开口为杨丛义辩解一二。
    “哦,李大人以为杨丛义刚才不是乔装打扮?”
    章复转头看着李大人,有质疑之意。
    “大人误会了,下官也是以常理推知。下官早年做过县尉,有一年天灾连连,盗贼四起,一伙盗贼胆大包天,竟然跑到城中杀人夺货,伤数十条人命,而后跑进了深山,县衙久久不能破案,影响十分恶劣,州府便下了严令,限期三个月必须把那伙凶手捉拿归案,否则一应县官全部去职。在巨大的压力下,下官不得不亲自带捕手进山,历时两个多月,几乎跑遍了那片大山,终于找到贼巢,把他们捉拿归案。下官还记得,当日我们回到城中竟然被当做乞丐流民,回到衙门口还被值班的衙役拦住盘问许久,更别说闻讯而来的知县大人,我不开口,他根本就认不出我来。刚才那杨丛义虽不及下官当年那般狼狈不堪,但也是做假做不出来的。”
    李大人回忆起往昔,眼中泛起别样的光芒。
    “若果真如此,那就是老朽眼拙了。”
    章复虽然还有怀疑,但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大半。
    他举杯喝茶,左右司两位郎中继续查看核对杂乱的账目。
    “下官杨丛义,见过三位按察使大人!”
    大半个时辰过后,杨丛义再次前来拜会。
    只见他穿着一身清洗干净的素色衣裳,头发也梳洗整齐束于头顶,只是那一张脸,虽然刮去了胡须,依旧泛着泥土的颜色,没能洗干净。
    “杨丛义,本官等你多时了。”
    章复仔细盯着杨丛义看了又看,终于承认之前是错怪他了,但他贵为御史中丞,怎么可能给芝麻小官认错赔罪,不继续追究便是他的大幸。
    “大人恕罪,这几天山里正好有选将队伍在进行选将挑战,双方交战地点离山里临时营地较远,耽误了大人的宝贵时间,下官知罪!甘愿领受责罚!”
    杨丛义十分谨慎恭敬,对面三人都是能上朝,能见到皇帝的人,身份地位,不知比他高到哪里去了,眼下非常时期,他哪敢不谨慎。
    “本官可没有权力责罚你,也不会因此事责罚于你。你是选将营副帅,一力主持选将营诸事,是吗?”
    章复不再纠缠等了多久的问题,直入主题。
    “是。下官是殿前司选将司副使,原本选将换官就是殿前司兵案的职责,一向由殿前司独自操办,可这次选将跟以往不同,以实战挑战的方式进行,要将四十多支禁军集合于一处,人员众多,由于此事特殊,朝廷就任命普安郡王为选将营统帅,下官为副帅,由下官具体督造选将营,组织选将诸事。在离开临安之前,殿前司都指挥使杨大人告诉下官,按以往规矩,普安郡王只是挂名主帅,他不会插手选将营任何事务,如果他愿意,并且朝廷同意,他可能会到选将营看一眼,如果他不愿意离开临安,就自然不会出现在选将营,所以选将营的事还是由殿前司负责,具体有朝廷专门临时设立的选将司主持,选将司正是由殿前司都指挥使杨大人兼任,副使由下官担任,而都指挥使杨大人重任在身,不能离开临安,因此婺州选将营一应事务其实是由下官做主。来到义乌七个月,下官未敢有丝毫松懈,一心一意,全部心思都在朝廷组织的这次选将上,不敢说辛苦,下官只想为朝廷、为大宋选出优秀的、有栽培潜力的青年将校,完成朝廷交给下官的差事。下官自知能力有限,来到义乌以后只能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不求有功,只求能不负朝廷所望,不辜负皇上、朝廷苦心拿出来的这笔巨款!”
    杨丛义说着说着,眼中竟流下泪来,这几个月实在有些心力交瘁,满腹委屈竟然在三位临安来的按察使面前喷涌而出。
    他这一番独白,让三位大人十分意外,他们看到了他从内而外流露出来的无限委屈与焦虑,似乎也看到了他半年来的不容易。
    山里如何,三位大人看不到,但选将营里四十路禁军日日训练,就算他们来到选将营按察,将士们的训练也不曾有一个时辰中断,这比驻守各地的禁军不知强上多少倍,朝廷和皇上拨付的钱粮,目前看来确实有一部分用在了实处,没有浪费。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见杨丛义忍不住流下泪来,三位大人便没有继续发问,等待对方稳定情绪。
    杨丛义抬起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很快调整好心情。
    “三位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只管问,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力配合三位大人。”
    “好,既然你刚才说到皇上和朝廷拨付的钱粮,那我便要问问你,你明知国库空虚,朝廷财政困难,选将营的款项还要皇上从内库拨付,那你为何铺张浪费十六万贯之巨,这笔钱到底流进谁的口袋?”
    黄大人手拿账册,当即发问。
    “下官不知大人所说的浪费十六万贯是指哪笔开销?”
    “借地的钱和安置钱。这笔钱到底谁收了,你得跟我们交代清楚。”
    “大人,这笔钱已经发放到村民手中。帅营所在的这块地方叫江口村,之前住有一百二十多人,选将营出钱借了他们的田地,才在这儿修建了帅营、营房和校场。”
    “借地?你奉朝廷之命督造选将营,此乃朝廷大事,谁的土地你用不得,何须出钱借用?”
    “大人,选将营确实是朝廷大事,但选将营来到义乌没有任何根基,如果蛮横征用百姓数代以来赖以活命的田地,恐怕不等选将营建成,就会激起流民暴动。况且建造选将营所需的土地很广阔,占用的田地民宅很多,涉及的百姓达到数千人,加上他们的亲族,人数更是无法估计,若暴力蛮干,选将营根本就建不起来,更不会有现在的景象。大人看到的校场和营房,半年前都是当地百姓赖以生存的田地和遮风避雨的房屋。”
    黄大人无力反驳,若强行驱赶数千人,还真是什么事都会发生。
    “就这么些地,千余百姓,那也不至于要用十六万贯。”
    章复马上提出疑问,千余人,平均每人一百多贯,确实离谱。
    “且听下官跟诸位大人算笔账,若不是合情合理,下官甘愿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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