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华沂自嘲地笑了起来,他想起来了,那句话还是荆楚说的。
    他就这样拿着长安的刀,想着荆楚的话,发现自己的一生都被这两个亚兽人困住了。
    夜凉如水,死人与活人纠缠在一起,如同他们生来如此。
    群狼奔腾,雄狮咆哮,流血在丛林里、草原上日日上演,陆地上的兽人部落间战争不休,难道是因为身体里还流着那些畜生的血么?
    长安一矮身抽出路达尸体上的尖刀,拿起了他最不擅长的一种武器,周围尽是无边的敌人。好像每个人最终都会被逼到这样一种地步,山穷水尽,手里是一把拿不起来的刀。
    华沂则像一个冷冷的局外人那样审视着下面血肉横流的战场,在铁人的阵营稍稍拉开防线的那一刹那,寂静无声地举起了马刀。
    他身后的每一个人都在盯着那把刀,然后华沂将巨大的刀身往下一挥,借着那样的惯性,最先冲了出去。
    荆楚就像是一个坐镇网中,掌握着每一根丝线的蜘蛛,一动不动地立在主帐中间。忽然,他福至心灵似的抬起头来,远远地看见了那山腰上万夫莫当一般的马刀,看着它像劈开巨石与海水的神兵一般将所有挡在面前的人都分成了两端。
    “叫我那些养了多日的狗儿们聚拢于中间,就是尸体,也给我裹住他们,我倒要看看,他们这居高临下地劈下来的马刀若是砍到了一滩烂泥里,拔也拔不出来,他还能有什么办法。”荆楚面不改色地吩咐一声,立刻有不知藏在哪里的侍卫应了一声,当空跳到了高处,手中挥舞着几根颜色不一样的小旗子,这鲜艳的旗子里仿佛蕴藏着某种命令,目光呆滞的受人们立刻飞快地聚拢起来。
    荆楚紧接着下了第二道命令,指着长安的方向道:“全力截杀他,我要把他的脑袋挑起来,我还真想知道,那位多情种子瞧见了,是跟着殉情还是跟着殉情!”
    下一刻,荆楚转向了渊松,直视着他忠心耿耿的工布朵的眼睛,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还有……叫人去主帐里,把我的小嵋抱出来给我。”
    渊松愣了一下,随即失态地冲他大喊道:“你疯了!”
    荆楚平静地扫了他一眼,既不生气,也没解释,像传说中大神的傀儡那样,毫无人性、毫无感情地重新复述道:“我说,把小嵋抱出来给我。”
    渊松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闪着诡异光芒的眼睛,终于确定,这人已经疯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第一批胆敢以人海围过去的兽人被华沂杀了,然而更多的兽人涌了过来,他们很快陷了进去。另一边,长安的压力骤然增大,尖刀的防御能力有限,前突侧突虽然看上去威猛厉害,却极耗费力气,而他只剩下了一只手。
    长安觉得自己的左手已经麻了。
    身边还有个不知所谓的疯子,疯子带着他那把前端带钩的长刀上蹿下跳,嗷哇乱叫,简直是见人就砍,逢人便杀,他杀性起来,压根不辨敌友,方才宰了一个荆楚帐下的兽人,下一刀便片着长安的脑袋砍了过来。
    长安低头躲开,将尖刀竖起来,“锵”地一下正好卡住了那刀尖上的钩子所在之处,手腕一转将钩子刀整个旋了起来,疯子不肯撒手,足足被他转了三圈多余,这才看清了对手是谁。
    疯子似乎是呆了片刻,这才一拍脑门,“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说道:“怎么是你?我这回跟你一伙的!”
    长安弯腰躲过了一只巨兽,对此二话也没有,尖刀往前一递,毫不客气地把疯子的头发削掉了一半。
    整个山谷的人似乎都成了兽,过了半夜,几乎已经没人听得见指挥。
    那代替荆楚挥旗传达命令的兽人早不知被砍死了几批,不同颜色的旗子散落在地上,月亮渐渐地从云后面爬出来,雪亮的月光仿佛在地上铺了一层沙子,上面尽被血染。
    一片原始而野蛮的混乱。
    华沂身上挨了三四刀,身上披的轻甲都被砍断了一个角,他却还没晕,和战士不一样,亡客很多情况下扮演的是暗杀者的角色,他更知道在这样的混乱里面如何最大限度地杀敌和保全自己,而此时,他更关心的是长安在哪里。
    他不动声色地用双手卡在刀锋下面,一丈长的刀柄横在地上,手中只留着那不到两尺长的刀身,脚点在地上毫无声息,就像是已经和夜色融为了一体似的,只有他的敌人,能在临死前的一瞬间看清那如同幽灵一样突然从不知何处伸出来的利刃,然后一声不吭地死去。
    华沂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融化在了这乍暖还寒的寒冷的夜里。
    忽然,一具靠在巨石上的尸体吸引了华沂的注意力,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是眼花了,遍地横尸的地方,只有那一具,突兀地靠在那里,仿佛有什么人特意把他扶了起来似的……而那具尸体,正是个熟面孔,路达!
    路达全身上下全不见狼狈,只有脖子上几个突兀地青紫的指印,以及一条一掌长的伤口。
    那样的刀口……以及谁会在杀了人以后,还将多此一举……近乎怜惜地把尸体摆好?
    华沂的心狂跳起来,这使得他险些被一个忽然从背后偷袭的人砍中肩膀。
    长安却觉得自己的胸口快要炸开了,一阵阵的耳鸣,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跃,简直要刺穿那里的皮肤扑出来似的,呼吸间只觉得喉咙里一阵阵地血腥味往上涌,带来火辣辣的疼。
    而身边的敌人有增无减。
    那该死的疯子还在他耳边不住地聒噪:“喂,小白脸,我看你手都抬不起来了,你求求我,承认我比你厉害,我就帮你一把!”
    长安道:“滚!”
    他“滚”字未落,脚底下便晃了一下,眼角扫过几个身着重甲的影子,长安的身体本能地往后弯去,对方重剑的劲风从他脸上划过,刮得皮肤生疼。
    长安一抖手腕,一刀便剜下了距离他最近的重甲铁人的眼睛,疯子见了,神色一凛,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拿刀的手腕——他清楚地看见长安的手在抖,然而却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准头。
    重甲铁人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长安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一刀穿过他面具最薄的地方,直直地穿透了他的脑子。
    可对方却没有这样容易死,就在他以为自己得手的时候,只听一声机簧的扣合声,长安吃了一惊,再抬腿,却已经抬不起来了——那沉重的死尸临死前抱住了他的腿,激活了铁甲的机关。
    而这时,三四个重甲铁人同时包抄过来,三柄重剑自不同方向向他周过来,重甲足有上百斤,长安早已经虚脱,此时一步也动不了,只得横过尖刀,往两边一别,同时架住了两柄重剑,下一刻,他的虎口难以承受那样大的冲力,顿时撕裂了,尖刀脱手而去。
    长安还从未到过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
    疯子原本愣愣地看着他,此时突然醒过神来,脸上纠结之色一闪而过,随后扑了上去,钩子刀从背后勾裂开了一个重甲铁人的脸,下一刻踩着他的肩膀挑开,架飞了另一把挥向长安的重剑。
    而与此同时,一个荆楚侍卫模样衣着的兽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大喝一声,硬生生地将第三个重甲铁人撞开,从身后补了一刀,此人正是方才第一个跳起来追杀路达的那个兽人,他杀人落地,脸才露了出来,长安一怔——竟然是卡佐。
    卡佐跑了,却没有跑远,等他身上干兰水的禁制一解,便想方设法地混入了荆楚的侍卫群里。
    卡佐咧开大嘴,对他露出了一个看起来又得意又狡猾的笑容,一剑砸在那抱住长安腿的铁甲人胳膊上的关节处,重重地砸了三四下,虽然没能把那条胳膊砍断,长安却觉得自己的腿一松,那铁臂自己张开了。
    卡佐蹭了蹭鼻子,没心没肺地笑道:“里面有个机关,你不知道吧!”
    也不知是不是卡佐带来了好运,他乍一出现,五六个明显看得出是他们这一边的兽人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与附近的敌人厮杀在一起,这还是第一批闯入中心的自己人,至此,长安才清清楚楚地知道,山上冲下来的那一批,确实是华沂的人。
    长安从头至尾,不知已经孤军奋战了多久,此时一见他们,虽然心里明知道这些人、尤其卡佐之流完全靠不住,却到底忍不住心里一松,不由地跟着露出了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来,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了他身上最小的刀——卡佐认出来,那是他练习手指用的可以在十指间翻飞的小刀片。
    “他们的头头在哪里?”卡佐听到一只手受伤骨裂,一只手鲜血淋漓的长安语气近乎轻快地说道,“走,我们去宰了他。”
    卡佐闻言大笑道:“好!我早摸清了那个狗娘养的东西的位置,若不是正巧见了你这里危险,早便杀过去了!”
    他抬起脏兮兮、连日来吃苦受累几乎皮包骨的手往一个方向一指,转头对长安道:“他就在……”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因为一把尖刀洞穿了他的胸口。
    就在长安的面前,尖刀从卡佐的胸口处冒出了一点尖来,卡佐的笑容陡然僵住。他们谁也没有防备,因为长安余光瞥见,卡佐身后的那个人……明明穿着自己人的衣服。
    似乎有血溅在长安的脸上,那一刻他的耳鸣终于盖过了疆场的厮杀,卡佐高大的身体晃了晃,带着僵硬的疑惑,直挺挺地倒在了他面前。
    黑灯瞎火的混乱间,杀人的人似乎也疏忽了,甚至没有留意到长安,他仿佛还是个新手,面孔似有些熟悉,然而级别并不高,看清了长安的脸,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脸上闪过明显的慌张。
    随后,那人的目光转到长安两只看起来挺凄惨的手上,心里一刹那间不知想了多少,才在慌乱中顿时恶向胆边生,突然大叫一声,将尖刀从卡佐身上拔下,当头劈向长安。
    长安的手握到握得太紧,颤抖得太厉害,小刀片刮伤了他的手指,在凝成一个细小的血珠前,他猛地以右脚为旋,像是站不住往一边倒去似的,惊险地侧身闪过了对方的攻击。
    他不知怎么抬起的手平伸,修长的手指抵到对方的喉咙处,长安保持着侧身的姿势,没有抬头,那人颈上血却溅了他一手。
    随即,长安踉跄了一下,真的站不住了,眼前一黑,他忽然往后倒去。
    这一回,他落到了一个人怀里。
    第96章
    华沂眼睁睁地看着长安往一侧倒去,只吓出一身冷汗来,立刻扑上去接住了他。
    长安的身体好像僵硬了一下,华沂觉得他似乎看了自己一眼,那目光却又是散乱的,有些聚不了焦,仿佛是无意识的,随后长安的身体软了下来,小刀片从他的手掌中掉了下来。
    华沂抱住他,愣了片刻,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哆哆嗦嗦地将手指伸到了长安鼻下,直到感觉到那微弱、却显得有些热得有些过分的鼻息,才惊觉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华沂从未见过模样这样凄惨的长安,手臂不自觉地紧了紧,好像已经有一辈子没见过他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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