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片秋叶随风飘落时,新任维尔维德公爵离开了帝都。
    此时遥远北方的维尔维德郡,高山上正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新历579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常时候来得更早一些。
    魔法的灵活应用加快了信息的传递速度,维尔维德的初雪还未停歇,消息就已经从北方传到了帝都。
    帝都人民找到了新的谈资,茶余饭后大肆谈论这场过早落下的冬雪。
    维尔维德本来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可谁让那里是刚离开的三皇子的领地,于是便在帝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注目。
    酒馆里客人你一杯我一杯,又你一言我一语,他们说起了北方的风雪严寒,谈论那里的霍尔族人多么凶悍血腥,煞有其事仿佛是土生土长的维尔维德本地人,亲眼见过霍尔族人割掉别人的耳朵。
    酒至微醺他们摸出些零碎铜币偷偷下注,猜测那位身娇体弱的皇子殿下能不能活到抵达领地哦,不对,现在应该称其为公爵阁下了。
    酒桌上有人声称知晓公爵阁下离开时大病未愈,把他需要人搀扶着才能登上马车的病容描述得绘声绘色。
    赌一个金币。又有人把金币抛在在桌上,金灿灿地敲出一声脆响,蓄着短须的男人摇晃着酒杯,那位殿下不会死。
    桌边凑着小赌局的闲汉哗然。
    这可是笔天大的赌注了,酒馆赌局里碎角和铜币最为常见帝国的货币兑换是十个碎角换一铜币,十个铜币又换一银币,再往上的金币多用于大宗商品交易,日常生活中很少会用到。
    至于金币之上,独立于所有货币之外价值更为高昂的晶币
    那是跟普通人无关的东西。
    短须男人自称皮尔洛,说自己是从北方来帝都做生意的商人。他穿着蓝色短衫,罩一件褐色的皮坎肩,腰包夹层塞得鼓鼓囊囊,的确是典型的商人打扮。
    坐庄的闲汉眯着眼仔细打量一番皮尔洛,摇摇头又把金币推回去,您赌得太大啦,还是再想想吧。他嘟嘟囔囔,手指在金币上摩挲着不放,大伙就是图个乐子,不至于不至于。
    零毛碎角的小赌局只要小心点就不会出事,可要是玩得大了赌的还是拿一位贵族老爷的姓名开玩笑,他后半辈子就得去维尔维德搬石头了。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见庄家打定主意不收,皮尔洛也不坚持:好吧,别这么紧张,就是个乐子嘛。他耸耸肩,叫住了路过上酒的侍者,又添了几个金币,用这笔钱买点酒,我请大家喝个尽兴。
    然后,能否请大家告诉我一些关于那位维尔维德公爵的事情?
    他脸上的表情诚恳,仿佛乡下地方的小商人想听些皇室贵族的大场面。
    有不要钱的酒做通行证,虽然明面上禁止平民私下议论贵族,可这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子里,谁能抗拒八卦贵族老爷们的乐子呢。
    酒馆里的闲汉灌下一杯寡淡的麦酒,一肚子真真假假的故事就开始没了把门地往外冒。
    那可是位塔上公主。先开口的不留神冒出了他们私底下给路西恩起的外号,摸摸鼻子嘿嘿笑了两声。
    不同于时常在民众面前刷脸极具威严的卢瑟斯殿下和鲁法尔殿下,因为身体缘故路西恩走出自己宫殿的时候都很少,平民对他的认知多源自想象,大多当他像极了吟游诗人口中的高塔公主,体弱多病不谙世事,又有着叫人一见倾心的美丽容貌。
    美丽?皮尔洛不由重复了一遍这个鲜少用来形容男性的词,疑惑的语气叫边上喝得半醉的客人便起哄似的笑出声。
    您瞧瞧您说的!他们把空酒杯砸在桌上,酒气熏得脸颊发红,他可是罗琳娜的孩子啊!
    在帝都,罗琳娜这个词至今都是美丽娇艳、万种风情的象征。
    或者正因为她永远定格在最美的一刻,才会美得让人忘却她舞女的低贱出身与至死都没有个名分的事实,连带着为路西恩这个先上车后补票的私生子挂上一层叫浪漫与真爱的遮羞布。
    不过一定程度上其实浪漫真爱什么的,也不是无稽之谈。
    路西恩打了个小喷嚏,鼻头红红的吸不上气,安娜着急忙慌地给他安排上斗篷熏香滚烫烫的热茶,熏得他眼皮昏沉直往下坠,只好多翻翻系统面板提神。
    领地情况和兑换列表看多了更容易困,再往后翻的人物属性页就有趣多了,他交际圈里不管远近所有人都在其中,路西恩又根据可获取的信息不同将其分为两类。
    一类是为他服务、并且他能记得住名字的下属。
    这一类里有他的女仆长安娜、便宜二哥送的奴隶头头、内政官配送的护卫队长等,点开这些人的名字可以看到详细的人物属性表,从性别年龄身高体重到职业特长好感度,还有随好感度提升可解锁的三段式小传,保证他全方位多角度了解自己的重要下属。
    而和他认识又不是他下属的就是第二类,包括他的便宜父亲便宜哥哥们、王宫里头的内政官侍从官、主持他成年礼的中央主祭等等。
    这些人路西恩看不到太详细的信息,每个人点开只能看见几行算不上介绍的介绍,语焉不详文学风格各异,不适合获取可靠情报,倒是挺适合偷偷八卦打发时间的。
    比如他的便宜父亲威尔罗斯陛下的三行介绍里,用了足足两行半用来回忆心头玫瑰般芬芳的朱砂痣,再浓缩一下就是一句爱过。
    路西恩如果没记错的话,他那位早逝的母亲名声最盛时,有着帝都玫瑰的名号。
    哎呦呦~
    哎呦呦呦~
    路西恩吃了一口不保真的陈年旧瓜,只可惜周围扒拉一圈,也没发现有人可以和他一起分享。
    啧。
    他习以为常地叹气,窝在毛毯里询问道:我们到哪里了?
    快到索维娜城了。安娜答道,半跪着帮路西恩揉搓小腿。她听医师说这样会让长时间卧床休养的病人舒服些,尤其天气转凉的时候。
    索维娜城啊路西恩忍着抬手揉眼睛的冲动,从倦怠里提溜出一点期待。
    抵达索维娜城,就意味着他彻底离开帝都所在的中央行省,进入维尔维德郡所在的北方行省了。
    中央帝国的行政区划并不复杂,由行省到郡再到城镇和庄园,如果是大城市的话还会内部细分成不同的区域便于管理。
    索维娜城是北方行省最大最繁华的城市,这座以北风女神索维娜命名的城市被誉为北方门户,有着八万多居民与成百上千的流动人口,以及位于城市中心伫立于此数百年的索维娜神庙。发源自穆恩山脉的白河流过索维娜城后便彻底分流,无数的分支水脉在帝国的土地上纵横如网。
    路西恩预计会在这座城市修整三五天他自己没什么所谓,行馆住着不一定有马车里舒服,主要外头风吹日晒的侍从护卫要歇一歇,还得补充一些新鲜给养。
    他拉开窗帘,烟尘翻滚的远方出现城市的影子。
    第3章
    索维娜城的街头人来人往,繁华热闹。
    特别是从城门通往中心广场的大道,店铺林立货物齐全,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大城市的气派总能叫外地的客人赞叹出声。
    意志力不那么好的,一条街走到一半,钱包就得被掏空了。
    尼德抱着面包目不斜视地走过那些店铺,他的脚步匆匆,准确轻巧地躲过了来往的热闹人群。
    他正想着老家维尔维德的情况,心里担忧提前到来的冬雪会不会让粮食减产,又害怕寒冷让野兽从山里跑出来觅食,那么首当其冲就是住在林间的霍尔族遭殃。
    他想得入神,但耳朵里一听见些微的嘈杂声便立刻回神治安官带着城里的守卫们呼喝着把行人赶到道路两边,一路飞奔清出一条宽敞畅通的道路。
    又是什么贵族来了么
    尼德下意识把斗篷的兜帽又往下拉了拉。他站在人群里不前不后的位置,虽然想往后离人群远一些,周围往前挤的力道让他迈不开步子。
    大家都想再往前站站看热闹,从拉车的马到车厢上装饰的流苏,贵族老爷们的事情总能让他们聊上半天。
    尼德顺着人流动了动位置,他的斗篷被蹭乱了一些,兜帽下漏出几缕明亮的银色碎发。
    他知晓自己边上的人大抵注意到了,所以边上才会听见几声猛地抽气的声音,非但把他往前挤的力道瞬间消失了,他周围还空出几公分没人敢靠近的真空带。
    只有他这样的霍尔族会是明亮的银发,托那些吟游诗人满嘴胡话的福,他们分明拿钱办事信誉良好的雇佣兵,在平民眼里却宛如会吃人的恶鬼。
    好吧,虽然提刀杀人,砍手砍脚拎着脑袋跟雇主结账这类事情,尼德也没法否认自己没做过就是了。
    他心里耸耸肩,听着嘈杂声里逐渐靠近的车马喧嚣几秒后他皱起眉头,眯眼往声音靠近的方向张望,车队还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但他确定自己听到的绝不是寻常马车应有的声音。
    马蹄落地不会是这样沉闷的声响,马匹呼吸时不会有嘶鸣似的回音,车轮碾过土地时的动静,沉重得像是能把路压弯。
    车队出现在视线中时,尼德一眼看到了车厢顶宝石折射出的璀璨辉光。
    不,那不应该被称为车厢,分明就是一幢移动的精巧别居,二层小楼屋檐飞翘,檐下亮着灯火闪烁,墙壁上雕刻精美花纹,盘旋回转如缠绕的藤蔓。
    尼德认出那是出自法师之手的保护魔纹,镶嵌在纹路中的魔晶提供了驱动魔纹的能量,也为这些花纹填充上斑斓明艳的瑰丽色彩。
    寻常马匹不可能拉得动这样的庞然大物,锁链相连拉扯着车厢前进的是八头浑身披甲的角驹。那些足有两人高的驹兽力大无穷,漆黑油亮的甲壳让它们看起来威武可怖,甲壳上镶嵌着作为装饰的红宝石。
    红色的旗帜铺展在角驹身后,上面绣着金色的狮鹫与白玫瑰,应当是主人的家徽。拱卫在周围的护卫骑着清一色没半点杂毛的白马,尼德看的是他们那一身精良的制式轻甲,那上面同样有狮鹫与玫瑰的图案。
    张扬、奢侈、不可靠近。
    刚才还叽叽喳喳看热闹的路人突然被剪了舌头似的没了动静这样的阵仗绝非什么普通的贵族出行,他们默不作声地对着车架躬身行礼,垂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毕竟看多了,真要被珠光宝气闪瞎眼的。
    路西恩捂住脸叹气,他身在车厢里,却感受到了仿佛公开处刑般的暴露感。
    不,他没有不喜欢这架马车的意思,只要是有正常审美的人,谁都无法否认这架马车精美奢华巧夺天工,完全就应该是博物馆里的艺术品。
    但路西恩的喜欢只限于远观,让他住在里面一路向北公开展出就没劲了。
    穿越后他那破身体一直不怎么支持他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活动区域围绕自己的宫殿徘徊,所以好不容易能出去了,他还期待了一下欣赏着异世界的风景人文,像火车旅行那样抵达封地来着。
    当然,看到这架马车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幻想破灭了。这么架金灿灿闪瞎眼的马车杵在那,傻子都知道里头是个大贵族,是以一路但凡见到人,路西恩看到的就只有弯腰行礼的一个头顶。
    这跟他本人废不废没关系,只跟他是中央帝国的前皇子现公爵有关系,任何人都不允许他在外头寒酸破烂有辱体面,甚至他越废,外头堆砌的就越要金碧辉煌。
    谁让这个世界贵族与平民的阶级社会还在天赋力量的排位之前,原则上再强的法师假如不是贵族,那还是要向路西恩这个废物行礼。
    一切给他的豪奢富贵都只是为了维护这个社会的阶级体系罢了。
    路西恩打了个呵欠,恹恹地拉上窗帘。
    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脑瓜顶,他想看地标性景点索维娜神庙都只能看见个房顶尖尖,还得毫无礼数可言地抻直脖子瞪大眼,被安娜不认同的眼神往身上戳。
    算了,何必呢。
    路西恩拉上了窗帘,尼德也从行礼的人群中顺利脱身,他仔细拉扯好自己的斗篷,才接着迈步往前走。
    穿过索维娜城的中心广场,再走过几栋有漂亮花园的房子,便是铁匠药师们聚集的街巷。石板铺成的道路两侧高起,从兵器铺子药剂店里排出的污水顺势汇聚在道路中间的低洼处,流淌进街巷尽头的河里。
    所以这条河的气味总是不怎么美好,河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绿藻,尼德从来没有在这条河里见过鱼,连接两岸的石桥泥泞湿滑长满绿苔,脚下不稳的免不了得下去受洗几回。
    尼德抱着面包走过桥,因为刚刚多看了会贵族热闹的缘故,他从兼职的地方带回来的面包已经没了最后一丝热气,硬邦邦像根能拿去敲人闷棍的棒槌。
    石桥另一边的房子就破败许多,房屋间的巷子里窸窸窣窣,也说不清是老鼠动静还是人的动静,暗处有眼神盯在尼德怀里的面包和扣着的腰包上。
    在尼德摘下自己的兜帽后,那种鬼鬼祟祟的眼神就立刻消失了。
    他们认出了他是个霍尔。
    没有人想为了点蝇头苟利跟银发的霍尔对上,特别这不是一个落单的霍尔,而是一个和族人抱团的霍尔。
    尼德属于一个十人的佣兵小队【伊西】,队长是比他年长两岁的同族伊西霍尔罗耶,其余同伴毫无疑问也是同族,并且在霍尔佣兵、不,可以说在所有雇佣兵里他们都称得上水平相当不错的那一档。
    几天前他们因为一个护送任务来到索维娜城,交了任务后刚刚落脚安定下来,没来得及和巷子里的老鼠们互相熟悉亲近,否则根本不需要他摘掉兜帽,老鼠们就能嗅到他身上不好惹的味道。
    伊西小队的临时驻扎点在街角的一栋二层小屋里,专门租给他们这些雇佣兵的短租房,入住方便租金低廉,在业内非常受欢迎。
    我回来了。尼德推开屋门,屋里的人正在擦这里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桌子柜子,尼德还注意到刚来时坑洼泥泞的地也被填平压实打理得整洁许多。
    他的嘴角微微往上提了提。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短期内不会再接任务,少说也要在这里逗留半个月一个月,生活质量能提高点不是坏事。
    迪路,就你在吗?尼德问道,把手里的面包递过去,伊西他们都走了?
    嗯。迪路闷闷地点头,手在裤子上蹭蹭接过面包,转身把面包放到厨房去。
    他的脚步一瘸一拐,左腿的下半截用木棍支着某个探险任务里他被野兽一口咬掉了腿,要不是同伴拼命把他拽出来只怕命都要丢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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