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边好奇,“我好像从没见你因为自己本体的特征烦恼过,是妖胎子的缘故吗?”
    “怎么没有?我也一样啊。”
    他慢吞吞道,“成年后一年到头掉毛都很厉害,尤其是换季,喏……”
    嬴舟往脑袋上撸了一爪子给她看,这脱毛和她掉叶子简直不相上下。
    “每天睡醒都得打扫床铺。”
    他愁得不行,“麻烦死了。”
    小椿同情地颔首,“你们犬类也很辛苦啊……”
    女眷住的厢房在东面,离正门同偏门皆有一段距离,出来得过两进院子。
    他俩在屋内说话,隔着几重高墙,在那温府对街的巷子里,一个身影正悄无声息地探出头。
    傍晚黄昏,同样一无所得的重久从外面回来。
    这位大哥虽视糙汉为美德,惯来奉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杯子小了都会被他一律打成“不爷们”,但入了这人族的地界,还是不得不承认人间的美食是当真可口。
    温府的厨子是家养的,手艺比开封樊楼的大厨还要高超,因此,他尽管嘴上不说,但日日是雷打不动地回府用饭。连中午也要打包一两份隔夜饭路上充饥。
    而作为衣食父母的温蕙,二表哥待她与待嬴舟几乎是天差地远的两种态度。
    知道大小姐爱看稀奇古怪的术法,饭后闲来无事,还特地抄起自己的宝刀,纡尊降贵地给她表演空中万刀齐下,切肉片的绝技。
    那猪肉片片薄如蝉翼,肥瘦均匀,看得小姑娘双目晶亮,崇拜不已。
    倒是给几位大厨省了明日准备食材的工夫。
    有表哥在旁,嬴舟的情绪明显不及以往高,他坐在厢房门外的台阶上,托着腮看院子里的两个人耍宝,不经意摸出怀里放着的那一戳绒毛,漫不经心地把玩。
    “嬴舟。”
    小椿不知从何处窜出,手里还捞着两根大骨棒,招呼他,“今天厨房喝骨头汤,正好剩下两根,你要哪一个?”
    他仍旧支着脸,转过视线,挑了根大的,“这个。”
    “好嘞。”
    她把剩下的丢给小狗崽,后者欢快地叼着骨棒上一边儿磨牙去了。
    温家老宅这几日,两位管事的主子皆不在府。
    温同知沉迷公务,整日不是于府衙内整理案卷线索,就是出门体察民情;温夫人则照顾年迈的公公上佛寺静养,十天半月不见得能回来。
    山中既无老虎,一干仆役婢女们自然跟着松懈了不少。
    至于温蕙——大小姐嘛,孩子一个,好糊弄多了。
    因此甫一入夜,各个院内聚着赌钱打马吊的声响便稀里哗啦,此起彼伏。
    东院的小厮房,赌局正开得热闹,杂役、书童们唰啦啦地摇着骰子,“虎头”“豹子”“铜锤”一通乱喊。
    这当口,就有个负责给府门掌灯的长工从院外走进。
    有熟识的小厮唤了他一句,“钟天,来玩两局啊——”
    那人闻言停下脚,并不着急回应他,只没头没脑地问说:“小姐请到府上做客的那个姑娘住在什么地方?”
    “做客的姑娘?哦——你说小椿哪?”对方忙着下注,“东厢房第二间……问这作甚么?”
    后者却没回答,径自往前而行,很快便出了院门。
    “嘿?”
    那小厮一面瞥一面嘀咕,“什么毛病,古里古怪的……不管他,咱们再押,再押!”
    这位“钟天”过穿廊没多远,身侧便有一个丫环端着托盘朝花园方向去。
    只见平地一股劲风流转,他瞳色倏忽暗闪,猛地打了个战栗回过神,不禁茫然地左右四顾。
    “咦……”
    长工匪夷所思地摸了摸脖颈,“我怎么跑内院来了,刚刚不是还在后门么?”
    他不解地掉转头,嘀咕道,“几时进来的,如何半点印象也没有……”
    手捧茶盅的丫环信步来到两院夹道处,迎头便朝那打扫落叶的仆妇问:“东厢房在何处?”
    “往月洞进去,墙外长出几枝木槿的就是了。”
    过了不多时,那丫环又握着承盘惊奇地驻足。
    “诶?这不是东厢吗?我是要去后厨的呀……完了完了,快赶不上宵夜了!”
    在众人未曾察觉之际,某种诡异的氛围一传二,二传三地在温府下人中流淌开来,其辗转路线愈发清晰,正是从后门一直蜿蜒到东厢客房里的。
    那送热水的杂役刚从院门而过,一缕浅淡的黑烟便悄然流了进来,轻飘飘地扎进嬴舟后颈内。
    “我还是觉得牛骨比猪骨更……”
    他手还捞着大骨棒,话没说完,便中道而止。
    小椿看那小狗崽啃得欢快,顺势回过头,接着下文问道:“更什么?”
    旁边的嬴舟神情微妙地起了些许变化,无端直勾勾地盯着她打量,倘若留意细观,会发现他瞳孔间的琥珀光已然褪却,是纯粹的黑。
    眼眸透出沉浸的,眷恋的色彩来。
    “小椿,你身上的气息……好好闻。”
    “是吗?”
    她自己低头嗅了嗅。
    “什么味儿?我没感觉啊。”
    后者鼻翼扇动,将骨棒放在一旁,渐次凑上前,“嗯,像……深山中栎树的味道。”
    第38章 开封(十二)   [改错字]她周身给亲得……
    小椿品了品他这话, 迷惑不解地眨了好几下眼睛,奇怪道:“你在说什么?我本就是白栎树啊。”
    “是吗?”
    对方仿佛全然不在意,满心只专注地留恋她身上的气息, 微倾着头,“难怪那么叫人安心。”
    一旁在院中逗小姑娘玩儿的重久忽然静下来, 目光若有所觉地投向此处。
    就见“嬴舟”已挨到了小椿耳畔,鼻尖顺着她如瀑的发丝嗅至面颊, 呼吸清浅温热,几乎是咫尺的距离。
    因为知晓犬族的嗅觉灵敏过人,倒也并非头一次看他做出这等姿势, 小椿自然而然未曾生疑。
    也正是这时, 对方把脑袋一偏, 对准她侧脸猝不及防地轻咬了一口。
    那举止过于突然, 甚至牵起一声短促的“嘬”。
    少年的唇微薄而滚烫, 蕴着细细的湿意,似乎比别处的任何肌肤都要光滑柔软,那一下吮吸而拢, 才磨出棱角的齿尖分明有些许濡泽。
    他伸了舌头。
    小椿周身给亲得晃了晃, 还没反应过来。
    嬴舟的瞳孔间,墨黑与琥珀色飞速地交相转换,他大约是愤怒至极, 神智冲破奇快,转瞬便恢复了意识。
    同时, 一张脸从上到下红得格外迅速,一时竟也不知是恼的还是窘的。
    他大脑一片空白地注视着同样一头雾水的小椿,口不择言地解释:“不是……我不是……”
    “我是说,刚刚那个不是我, 我没做那种事。”
    发现后者愈加迷惑的拧起秀眉,嬴舟整个人语无伦次,心乱如麻,“没有,不是说我不负责的意思,我只是……”
    天,他好崩溃啊!
    小椿见得他无助的摊开五指捂着脸。
    小椿:“???”
    这个动作究竟何解?
    一片混乱之中,嬴舟猛然察觉到那股黑烟正暗戳戳地从眼底贴地滑过,作势要溜。
    他一口气混杂着老血涌上喉头,握成拳的小臂青筋暴起,简直是咬牙切齿:“别想跑!”
    黑烟打了个激灵,这下滚得更快了。
    他气急败坏地双掌合十,拍出一柄声势浩大的巨剑,裹挟着飞扬的火星,怒气冲冲地往外追去,活似要去打一场百人以上的群架。
    重久将高空里的刀收至手中,还气定神闲地挽了个花,漫不经心地看狗发疯,风凉地品评道:
    “这小子,脸皮真薄啊。”
    黑烟仅有细细的一股,蛇一般在半空呈水波状弯曲前行,滚得十分之风骚。
    它所过之处,疑惑之声接连不断,颇为狡猾地见缝插针附着于沿途的各个仆役婢女身上。
    嬴舟一剑落下去,却砸了个寂寞。
    扭头就看那驼背的花匠正掩嘴偷笑,他唇边獠牙龇起,恼羞成怒地横过兵刃,后者眼瞧不好,立马拖起累赘衰老的躯壳,蹩脚地开始逃命。
    他赤着眼目磨牙道:“王八蛋——”
    这厢拎着重剑刚要追上,黑烟又从花匠后颈流出,驾轻就熟地进了不远处坐着打瞌睡的守夜人体内,趁着嬴舟环顾搜寻的空隙,蹑手蹑脚地要往穿堂而去。
    “站住!”
    两人从东厢一路追到仆役房,沿途那叫一个鸡飞狗跳,满宅风雨。
    被巨刃燃烧着的火星撩到了尾巴尖儿的灰鹦鹉张牙舞爪地在架子上扑腾,甚是不悦地大放厥词:“小流氓,不要脸的小流氓,呸——”
    嬴舟正跑到院门要出去,身体冷不丁顿住。
    他如今对某些用词格外在意,猛一回头,琥珀色的瞳眸里凶光一腾,这扁毛畜生的尾羽便不轻不重地挨了一击火烧。
    后者惊慌失措地展开翅膀,好容易灭了火苗,瞬间学乖了,老老实实地嘴甜道:
    “大爷您走好,前途无量,锦绣荣光!”
    怒气冲冲地追至温宅之外,夜幕下的长街灯火璀璨,杂卖摊位错落林立,小贩与货郎吆喝还价,无数行人如过江之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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