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
    他忽地打断,语气甚是固执,“怎么不能看,现在就可以!”
    嬴舟一把拉住她,作势要往山下走,“今晚出发,一天一夜,明日傍晚便能抵达,我跑快一点,也许下午就到了。”
    他话音很急,不住地给她找补,“要么,我们去找小姨帮忙,虽然她的传送术一次仅能对一人使用……但也没关系,你先去,我脚程快,明天等我来接你。”
    在这一番言语里行了差不多百丈远的距离,嬴舟才发觉小椿隐约迟疑的脚步。
    他无措地缓缓放慢了速度,茫然而张皇地转头。
    她正立于陡坡的三级台阶上,目光平静且淡然地轻投在一个偏低的位置,却谈不上是悲伤抑或欢喜。
    那是嬴舟头一次在小椿的眉眼间看到这样的神色,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的表情。
    很奇怪,她分明毫无悲戚之色,更不曾掉一滴眼泪。
    可他就是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难过。
    仿若无边无际的鬼手,自身下自脚边,张牙舞爪地缠上四肢躯壳。
    过了好一会儿,小椿才极轻地牵动嘴角,浅淡地朝他一笑,说了句“谢谢”。
    “其实……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去看海的。”
    嬴舟双眼一瞬不瞬地钉在她脸上。
    看她不着痕迹地说道:“当日借树种重生时,我对今天的结果,就已经有所预感了。”
    “想来也是,万事万物都只有一条命,哪能让我这么容易死而复生……”
    小椿言至于此,抿唇深吸了口气,感恩地轻轻点头,“所以我求着你带我离开白於山时,便在心头对天起誓——”
    “若能见一见山外的世界,死也甘愿。我是有抱着一去不回的决心的,如今……”
    她顿了下,故作轻松说,“如今能够见过那么多的人和事,我挺知足了,真的。”
    小椿忽然仰了仰头,莫名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又收回来冲他释怀地一笑,“先前说什么想当你的跟班,想留在外面的话……只是一时起的贪念。”
    她一颔首自嘲地挠挠耳根,“唉,大概老天爷也瞧不起我的贪心吧。”
    嬴舟被她连着流露的几次笑容激得咽喉莫名哽痛,他正正经经地回过身来,郑重道:“你可以贪心的。”
    他认真的重复,“可以贪心。”
    他走上几步台阶,站在与之持平的位置,修长的十指轻捧住她的头,专注地看了许久,而后放才在自己胸怀心口的地方。
    “不管怎么样,先活下去。”
    嬴舟用力咬牙,眼神坚定地说道:“你只要负责活下去便好,别的我来想办法。”
    他一个唾沫一个钉的承诺,那一刻也终于发现了作为妖,拥有漫长寿命的好处。
    小椿去不了的地方,他可以替她去,找不到的东西,他可以帮她找。
    沧海桑田,他能拿出足足一千多年的寿数去消耗,去挥霍,去触碰渺茫的天道、无常的命运。
    约莫是察觉她的无动于衷,嬴舟突然固执地抬起小椿的两条胳膊,绕到他后颈去,一定也要她给予回应似的揽着自己。
    常年飞霜雪的北号山萧索苍凉。
    小椿在少年的肩侧露出一双明澈如春水的眼睛,她深深呼吸,嗅到满腔北风的味道,又干净又冷凝。
    因为族中男子居多,女眷的住处便自然而然安排在了稍偏一些的地方。
    嬴舟送她到门外便离开了。
    小椿却没有立刻进去,她在微雪轻扬的夜里独自待了一阵,细碎的雪花于漆黑的天幕下星辰般飞卷闪烁。
    就有一枚枯叶讪讪地来到身边,她摊开掌心,叶子便顺理成章地落了上去。
    是白桦的叶片,天寒地冻的高山里除了松、杉以外,数它最多。
    落叶枯黄而泛着微微的金色,在小椿的注视下隐约变成了银杏的模样。
    她合拢五指,望向星空,忽而茫茫地想着。
    或许这个世间,唯有自己才明白那位前辈最终作此抉择时的心情吧。
    她似是而非地抿起唇来,思绪漫无边际地蔓延。
    寻常妖族一千五百岁就算是高寿了,而三千多年于她而言还只堪堪成年。
    树精的一生长得仿佛瞧不见尽头。
    “我能比你撑得更久些吗?”
    小椿垂眸自语般地询问手里的枯叶。
    说完又笑起来,回答自己,“谁知道呢。”
    *
    嬴舟满脑子装着事情,忧思重重地折返回去,刚行至山洞前,大老远就发现一个黑影半靠在他房间外。
    正奇怪,等走得近了对方也跟着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悠悠步出阴暗之处,一张刚毅如刀削斧刻的面容照在月光下,来的居然是重久。
    “唷。”他不咸不淡地打声招呼,“等你很久了。”
    作为表兄弟,重久平日里很少造访,对他的态度向来嗤之以鼻,所以嬴舟不得不感到意外。
    “屋里坐坐?”
    虽是如此,礼节上的东西倒也不能少。
    重久难得不嫌弃,竟当真抱着双臂大步流星地进去了。
    厅中的灯烛被嬴舟随手点亮,他也懒得给他煮茶,就着一壶凉白水往杯中一倒,便仓促地端上桌待客。
    前者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瞥,信口问:“才送完小椿姑娘回来?”
    嬴舟嗯了一声。
    他貌似也懒得拐弯抹角,微不可闻地短促叹了叹,“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静夜中,呼啸的寒风分明在室外大肆张扬,而重久竟觉得自己听到了他呼吸一窒的动静。
    嬴舟端杯子的手僵在半途,不上不下地悬在桌边,一时并未承认,也并未否认。
    二表哥看他这反应,就知道不必再追问下去。
    他发愁地一摇头,嗓音平平:“趁现在还早,你别再喜欢她了。”
    嬴舟视线打了过来,随之眉峰微凝,满眼挂着莫名其妙,像是不太清楚面前这个人大晚上无故蹲他家门,又无故同自己说一堆不知所云的话究竟意欲何为。
    他手臂总算是动了,带着点引而不发的愠意把杯子砸回桌面。
    “你是不是有病?”
    重久难得没同他吵嘴,反而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地无奈,“嬴舟,你不明白。”
    “小椿姑娘是只树精,树精没有情根的!你懂吗?他们生来‘七情六欲’里就缺少一情,是永远不会回应你的,你喜欢了也白喜欢!”
    嬴舟先前只当他是胡说八道,听到此处心绪不自觉地一触,继而又似笑非笑地讥诮道:“你又知道了?”
    重久按捺下脾性,正色说:“你对她怎么样,旁人会看不出来么?你都快把‘喜欢她’三个字写在脑门儿上了,为什么所有人心知肚明,就她态度含糊不清,你没想过原因吗?”
    他迟疑了半瞬,便笃定地回答:“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告诉过她。”
    二表哥翻了个无言以对的白眼,言语近乎尖锐,“没用的。”
    “草木之所以难以成妖,很大缘故正是由于他们在情之一字上淡薄冷漠。飞禽走兽还分雌雄公母呢,你见过几个分出男女的花草树木了吗?更别说小椿这种还能开花结果子的,他们连繁衍生息都能靠自个儿解决,哪里需要情爱。”
    他越说越认为离谱,“更何况……更何况她是棵树啊!你怎么喜欢木头桩子……”
    话音刚落,嬴舟猛地抬眸打断,“我就是喜欢木头桩子怎么了?”
    重久:“……”
    他语气很急,好似急于反驳着什么。
    “再说、再说小椿……小椿和他们不一样!”
    对,他在心中肯定了自己一遍。
    不一样。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番结论,脑海里无数的画面瞬间争先恐后地闪过去。
    比如白石河镇的洞穴,比如一同翻越的山川河流,比如开封城那几道让他咬出的伤口。
    ——“那换作别人肯定会躲开啊,可他不是附在你身上了吗?”
    ——“他们都不在乎你的死活,我总不能也不在乎啊。”
    ——“或者你认我当跟班,你罩我吧……”
    嬴舟在耳畔纷繁杂乱的话音中坚定起来,“她或许有几分迟钝,但对我和对旁人是有区别的,是她自己未意识到而已。”
    “哦?”重久把腿一翘,好整以暇地问,“哪里不一样?”
    他犹豫了片晌,兴许是感觉窘迫,神色躲闪着左右打转,不自在地辩解,“她……她会让我抱。”
    “也会任由我牵手。她不反感我亲近她,从来对我都……很迁就。”
    二表哥了然地点头:“让你抱是吧?牵手是吧?”
    他蓦地起身,一把拎住嬴舟的衣襟,“跟我过来。”
    “——干什么?!”
    重久的腿虽不及犬族修长,但爬坡上坎速度也不慢,三拐五拐便到了小椿的客房外。
    彼时她恰好在门边,吃着另一个康乔送来的灰狼族特产——烤羊串儿。
    康乔:“这调料可是族里的独门秘方,你在别处万万吃不到如此地道的羊肉了。”
    重久跨着大步,还没走近便招呼道:“小椿姑娘。”
    她举着两手的竹签子,嘴巴尚在忙碌:“哦……‘爱表格’。”
    此人把嬴舟一丢,简单粗暴地问:“小椿姑娘,能让我抱一下吗?”
    康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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