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抚了抚肩上的雨渍,佯装云淡风轻的看着温流萤,好像只当她是无心,依旧轻笑着回应她的话。
    “世叔的商事最要紧,我多等一会儿又有何妨?不过温小姐你得赶快去换件衣裳,穿着湿衣裳只怕要生病。”
    他一言一行皆恰如其分,既显关切又不过分亲密,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温流萤睨了他一眼,便收回自己的目光,却并未立即离开,而谢枕石的眼神还落在她彻底花成一片的裙身上。
    两人都缄默着,似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就在这时,廊外突然传来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似是质问:“阿萤,你怎么不等我就自己回来了?”
    谢枕石闻声去看,只望见一位面阔口方、大腹便便的老人,正朝他们走过来。
    温流萤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有些心虚的叫了声“爹”。
    谢枕石明白过来他的身份,忙迎上去,拱手行礼问候:“多年未来拜见,世叔可还安好?”
    “安好、安好的很。”温止言弯唇笑起来,他拍了拍谢枕石的肩,抬手请他坐下。
    可是转头再面向温流萤时,已然变成了严肃脸色,低声轻斥:“你瞧瞧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还不回去换身衣裳再来见客。”
    他没想到自家姑娘敢独个儿来见外客,更没想到是以这番模样来见,可是当着外人的面,有些话不便多说,只能强压着怒火。
    温流萤知道她爹不喜在外人跟前动火,能这样便是真的生气了,她心里也有怨气,可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行礼之后悻悻离去。
    临了时还剜了谢枕石一眼,不过那一眼不是硬刀子,倒像是软剑。
    谢枕石看出父女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面面俱到的劝慰:“今日雨大,温姑娘从外头回来,身上沾些雨水在所难免,况且咱们都是一家人,没有那么多忌讳,世叔何至为这点儿小事生气。”
    温止言摇头叹气,颇有感慨:“我这女儿,自小被娇养纵容,愈发没有规矩,亏得你还要为她说话开脱。”
    她的心思,当爹的何尝不知道,只怕趁着他不在时提前回来,是打着别的主意。
    “我瞧着温姑娘倒是率真直白。”谢枕石口不对心,但面上却表现的极为真挚。
    他的目光在温止言身上扫过,望着眼前人两鬓斑白的老态,愈发觉得母亲和兄长的顾忌,简直是无中生有。
    “率真直白?”温止言重复一遍他的评价,突而抚掌大笑,满脸皱纹皆聚成一团,又问候过几句,这才说起正事来。
    所谓的正事,不过是寒暄一番,谈谈两家过去的情谊,再问问各自这些年的现状。
    温家这边无甚变化,布匹营生做的风生水起,江南温家的名号传的极远,连带着京城里对商户向来不屑的达官显贵,每每提起温家,也要老老实实的称一句“那可是个活财神”。
    谢家这边却变故颇多,但谢枕石不欲多言,寥寥几句便揭过这一页,同他谈起江南多雨的潮湿来。
    温止言听得连连点头,又不着声色的留人,“弥山啊,好不容易到了江南,你可得在这儿多留些日子才是,起码仔细看看江南,可不只有雨景。”
    初听旁人叫他弥山,谢枕石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愣怔须臾之后,方有些不自在的回应:“那是自然,只是不免要叨扰世叔了。”
    来之前,他便知道要带温家小姐回京城并非易事,幸而早已做好打算,这会儿听见温止言的话,倒不意外。
    “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到时候让流萤带你好生逛逛,也算不枉此行。”温止言连忙摆手,衰老的脸上是和善的笑容。
    谢枕石也跟着他笑,眉眼都弯成秋月的弧度,“那敢情好,早知江南佳景无时,我这回也能大饱眼福了。”
    翻来覆去的客套话,说得人牙酸口涩,谢枕石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水,仍觉得口舌难受。
    所幸这场谈话并未持续太久,毕竟该在的人压根不在这儿,况且他因为害怕话多必失,交谈中只言片语。
    借着唤人倒茶的功夫,温止言命下人叫温流萤赶紧来见客,但这一叫才知道,她以有事的名义,早已不管不顾的出了门。
    温止言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又实在没法,只得调转话头,问他打算住在何处,问完又说住在别的地方不方便,不如直接来家里,也好有个照应。
    谢枕石心中有别的打算,又生怕接触多了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只以两家并未真正结亲,他住进温府对温家名声不利之名,开口婉拒。
    这样的思虑,当真是周全的很,温止言因此对他愈发满意,直到将人送出门,还在笑着称赞。
    谢枕石自认来温家的第一次拜见天衣无缝,心中不由又增加了几分胜算。
    可是周安却一直心惊胆战,总怕出现什么未觉出的纰漏,又怕温流萤今日的种种表现,是对这桩亲事不满意。
    他偷偷瞄一眼谢枕石的脸色,没瞧见什么怒气,方问道:“少爷,你说温家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一开始就满身污泥浊水的来见您,后来干脆连面儿都不露了。”
    谢枕石回头瞥一眼温府大门,语气淡淡:“管她是什么意思,左右那小南蛮子……”
    他话还没说完,便猝然止了口。
    周安诧异抬头,见他突然停下脚步,面目不善的望向远处,周安心中不解,顺着他的目光去瞧。
    长街尽头正站着一男一女两人,同撑一把旧黄的油纸伞,绵绵密密的雨丝顺着伞面而下,依伞骨延伸的方向形成一道道细流,又噼里啪啦的砸到地上。
    伞下的女郎笑涡轻绽,将手中的信笺塞到对面的男子手中,男子满面愁容,作势便要立即打开信笺,却被女郎伸手拦住。
    女郎半偏着头,不知同男子说了什么,使得他立即转愁为喜,冲她冁然而笑,随后两人对视起来,旁若无人的肆意。
    好一个送眼流眉的多情景象,因为隔着朦胧雨幕,更添旖旎之意。
    只是那姑娘不是旁人,正是早已出门的温流萤。
    “这……”周安揉了揉眼,心里咯噔一声,斟酌再三也没想出来该说什么。
    谢枕石眸光一转,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冷哼着讥讽:“呵,还是个水性杨花的小南蛮子。”
    第3章 、江南三
    说着,谢枕石又瞟了一眼伞下之景,淡淡道:“怎得有人这般不长眼,别人家未过门的夫人也敢惦记。”
    周安低首附和应是,再抬头时谢枕石已经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而温流萤只顾着要替人送信,压根不曾注意到远处还有人看着她,她将要交代的话一应说完,抬手堪堪遮住前额,顶着细雨跑回落屏的伞下。
    “温姑娘,多谢,子衣来日必然报答姑娘传信之恩。”收信的人立在那儿,对着她的背影弯腰行礼。
    落雨声淅淅沥沥,温流萤大概只听到句多谢,她未曾回头,只朝后摆了摆手,示意他莫要客气。
    不过是传个信的功夫,费不得多少事,况且她跑这一趟,不是为收信的人,而是为传信的人。
    “小姐,咱们快回去吧,适才骗过老爷偷偷出来,只怕回去您又要挨骂。”落屏握紧了伞柄,还在想着一会儿在老爷面前,该如何替小姐扯谎。
    温流萤往她身边凑了凑,笑问:“知道要挨骂干嘛还着急回去?”
    “回去跟老爷说几句好听的,兴许……”落屏为她出着主意,但刚刚开口就被她打断。
    “早回晚回都是挨骂,还不如先去瞧江家姐姐,只怕她正等得着急呢。”
    雨势时缓时急,温流萤虽撑着伞,但是到江府的时候,半边肩膀都已经湿的透透的。
    她不用下人指引,颇为熟练的径直进了一处院子,还没等跨进门槛,便冲着里头低唤:“江姐姐,我来看你了。”
    屋内顿时响起起身窸窣之声,紧接着就是略显虚弱的回应:“是流萤吧?怎么挑天儿不好的时候来了,快快进来。”
    温流萤掀起珠帘进屋,引来一阵珠玉相撞的玎玲声,再往里走,正看见红木架子床上,坐卧着一个拥被的姑娘,是江家小姐江之杳。
    她只简单绾了一个髻,没有用任何发饰装点,面色苍白,眼下泛着淡青,长眉减翠,朱唇不见血色,只余一双秋眸依旧含情凝睇,但较之原本的仙姿玉色,到底是失了几分光彩。
    温流萤瞧见她这副模样,霎时失了玩闹的心思,疾步行到她床边,忧心道:“怎么我才两日不来看你,你就成了这样,究竟是哪里不舒坦?”
    她同江之杳自幼一同长大,与亲姐妹只差着一层血亲,江之杳幼时生过一场大病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时不时便会如此,她虽不能感同身受疾病的痛楚,但每每见到,只觉得揪心。
    “无妨,不过是昨夜没睡好,有些精神不济。”江之杳拉住她的手,一面让她坐在床沿边,一面用帕子给她擦着湿漉漉的衣裳,“干嘛要迎着雨来,衣裳都湿了,我让人给你拿件我的衣裳,你先去换上。”
    温流萤点点头,凑到她身边低声打趣儿:“我怕我不来,你要等得抓耳挠腮,生怕自己的拳拳心意传不到呢。”
    江之杳面上一红,抬手拧了拧她的脸,嗔怪道:“好啊,机灵话都用来臊我了。”
    “能臊到你,说明你心里正是这样想的。”温流萤止不住的笑起来,挣开她的手,起身随着侍女去换干净的衣裳。
    江之杳招手让人端来热茶,随后便屏退了满屋子的侍女,直身坐着等她。
    两人身量差不多,江之杳因病偏瘦些,但个子略高,温流萤穿上她的衣裳倒也合身。
    “怎么样?子衣收到信之后说了什么?”江之杳将茶盏递到她手上,有些急迫的询问。
    “瞧瞧,还敢说自己不着急?”温流萤不忘调侃一番之后,方正色道:“他担心你担心的紧,生怕你那日没去赴约是因为又病了,我照你说的,告诉他你是家中突然有事,又同他约好了你们下次见面的时间,他这才放心。”
    她顿了顿,抿了一口热茶,接着道:“你的信我让他拿回去细细品,至于看了信会有什么反应,不如你告诉我写了什么,我替你猜猜?”
    江之杳知道她惯爱戏弄人,也不同她计较,只道:“我不过是在信里告诉他我无事,让他安心罢了。”
    “你的子衣这下安心了,我最近可不大安心。”温流萤放下茶盏,仰面躺在她床榻上,后背挨着她的腿,抱怨道:“京城的谢家来人了,估摸着这会儿正在我家呢。”
    “你可见过人了?觉得如何?”江之杳知道她与谢家公子有婚约在身,这会儿听见人家已经到了江南,心中更是好奇。
    温流萤杏目圆睁,无神的看着床顶,颇为低落,“这不是人好不好的事,而是我压根不想去京城。”
    江之杳无需问缘由,也知她心中所想,思量片刻之后,开口道:“你若真的不愿意,我倒有一法。”
    “什么法子?”温流萤猛地抬头看她,只觉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爹那边打定主意要撮合两人,若只是她说不同意,只怕不会让她爹改变心意,要彻底了结这桩婚事,还是要从谢家公子那边入手。
    她今日见了谢家公子,觉得他为油盐难进之人,依她那些故意为之的小心思,着实难以应对。
    江之杳俯下身,又招手示意她侧耳来听,絮絮不止的说了半晌。
    “这法子当真可行?”温流萤抿了抿唇,还有些忧虑。
    江之杳冲她笑笑,将手中的帕子塞到她手里,只道:“你一试便知。”
    雨到天擦黑时渐渐停了,但半空中仍堆积着团团黑云,想来不时又是一场大雨。
    温流萤趁着雨歇的空当归家,在家门口时被她爹抓了个正着。
    温止言就站在府门前那两只石狮子身旁,好像特意在等她,在远远的瞧见她回来之后,掉头便往朱漆大门里走,刻意抬高的声音明显是故意让她听:“来人啊,天晚了,快来锁门。”
    温流萤听见声音脚步一顿,迅速跑到门前,拉住温止言被风吹起的衣襟,一上来便是服软儿的求饶:“爹,我错了,您别生气。”
    “别,你哪有错的时候。”温止言不吃她这一套,一把推开她的手,就要帮下人去关门。
    “我真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温流萤的手再次抓上来,耷拉的眉眼满是委屈。
    她明明理直气壮,却故作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巷子里那只遛进灶房偷肉被抓之后,便立即冲着人喵喵直叫的花猫儿。
    “别,你下回接着折腾。”温止言瞥她一眼,便立即别过眼去不再看她。
    “爹,您怎么总说反话?”温流萤索性抓着他的胳膊来回晃,声气儿放的更软了些,只求让他消气儿。
    “要不这样,您先放我进去,要打要骂的您看着来,省的您总是生闷气,白白气坏了身子,到时候我得多心疼啊。”
    装可怜、扮委屈一向是她的专长,能随时随地的信手拈来,偏偏温止言还拿她没有办法。
    他老来得女,本就对温流萤疼爱有加,又逢她母亲在她未满七岁时就过世,心中更觉亏欠良多,难免娇养放纵,每碰上她耍性子,别说是动手,连几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这会儿见她低头,耳根子早已经软下来,但又不好表现的明显,只是轻哼一声,便自顾自的往院中走,这是打算放她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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