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弥山见她走出来,连忙迎了上去,他开口说着话,温流萤便微微偏头过来,聚精会神的听着,偶尔点点头回应。
    掌柜的又拿了块大红的布料来,指着上头的绣样介绍,谢弥山不紧不慢的接过去那布料,比在温流萤的身上,而后不知说了什么,惹得温流萤弯唇笑起来。
    谢弥山也随着她笑,目光紧紧的追随着她,之后从袖中掏出块方帕,抬手为她沾了沾额头,或许是在拭汗,她并未躲闪,反而往前偏了偏身子。
    因为离的远,谢枕石听不见他兄长说了什么,也瞧不清那绣样是什么,只能看见涨满他眼帘的大红色,还有温流萤满脸的笑意。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温流萤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但那点儿虚弱并不能掩住她笑靥如花的嫣然。
    不是不愿意留在京城,不愿意留在谢家吗,那她此时又为什么能笑得那样开心?
    谢枕石愣怔着,对着那一幕看了良久,而后一言不发的离开了铺子,往洒金街的街尾走去。
    周安和铺子的掌柜都在后头叫他,他一概不理,闷着头直冲冲的往前走。
    周安看他压根没上去打招呼,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谢弥山,只问:“公子,咱们现在直接回家吗?”
    “不回,回去做什么?”谢枕石反问。
    “那您去哪啊?老夫人指定在家等着呢,咱们要不先回去报一声平安?”周安出言劝慰。
    谢枕石并不应他的腔,突然又停下步子,没头没尾的询问:“你从前是不是同我说过,京城也能听评弹,你现在带我去吧。”
    “现……现在?”周安摸不透他的脾气,满脸诧异的盯着他,下意识的咽了口气,生怕他有别的打算。
    他记得从前他说起这个时候,他家公子还是满脸不屑,只说听评弹的两个地方,一个地方嘈杂的要命,另一个地方脂粉味要腻死人,他哪一个都不想踏足,怎么这会儿又主动提出来要去。
    谢枕石瞟了他一眼,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周安没敢再多问,他心中思索着谢枕石的喜好,纠结再三,还是在两个中选择了有脂粉味的那一个。
    他想着,虽然他家公子厌恶脂粉味,但是脂粉味下的姑娘可是软玉温香,凑在身边的时候,总比勾栏瓦肆里那个粗糙的爷们儿强,而且那里人多的很,汗臭味可比脂粉味更折磨人,再说了,听曲儿自然也是听姑娘们的清喉娇啭来得痛快。
    等到了地方,谢枕石倒没流露出多大的不满来,他跟着指引坐在榆木矮桌前,始终冷着张脸一言不发。
    体态风·骚的鸨母还有意跟他套近乎,想问问他的家世来处,皆被周安拦下来,“我家公子只想听几个曲子,江南的评弹,麻烦您叫些有本事儿的姑娘过来。”
    “呦,瞧您说得。”鸨母笑盈盈的,一双流转的三角眼极力上挑着,她不敢去逗谢枕石,只能凑到周安耳边,刻意放柔了声音打趣儿:“难道您和这位公子到这儿来,不想看看我们姑娘们别的真本事?”
    周安被她闹得脸红,梗着脖子反驳:“就……就想听听曲儿,别的不……不想见识了。”
    “没见识过呢,先别说不想啊。”鸨母缓缓用手指定在他的额头正中,红色的寇丹愈发艳丽。
    周安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直愣愣的看着那双贴在额上的手,身体僵硬着,似是如临大敌一般。
    鸨母见状哈哈失笑,用帕子半掩着嘴,再不去逗他,只招手命人领两人进屋,又小声叮嘱了几句。
    紧闭房门的屋子里,不知熏的是什么香,浓烈的有些腻人,掺着屋内几个姑娘身上的味道,让人没由来的鼻头发痒,谢枕石下意识的掖了掖鼻子,面上总算有了些表情,只是这表情是满满的不悦。
    适才随他一起进屋的姑娘凑上来,身上的薄纱只是半遮着身子,柳腰花态显露无遗,她挺立着胸·脯,有意无意的在他胳膊上蹭。
    “公子,您想听什么呀?”那姑娘的声音娇细无比,一双能摄人魂魄的媚眼直勾勾的盯着他,像是正等着给他下蛊。
    “评弹,《白蛇传·断桥》。”谢枕石惜字如金,将手臂从她胳膊中抽出来,往旁边挪了挪身子,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味,只道:“开始唱吧。”
    “哎呀,公子您急什么……”另一个姑娘也上前来揽他的胳膊,一左一右的拥着他。
    他却丝毫不解风情,立即起了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两人,金质玉相的面容被寒意装点,语气则愈发不耐:“唱不了就换人来吧。”
    几个姑娘被他此举弄得面面相觑,却没有旁的办法,只能从他身边起来,坐到对面的软塌上,有人拿起三弦,有人抱起琵琶,当真开始唱起来。
    谢枕石不允那些姑娘离他近了,斟酒劳累的活儿只能又落到周安身上,周安暗道这趟来得不值,连物尽其用都没有做到。
    既是他一点出来曲目,这些姑娘们便能随口唱出来,想来是有些本事儿在,况且美人的声音含娇细语,吐出的每一句都是享受。
    可是谢枕石却听得不大舒心,他手中捏着杯盏,仰头尽数灌到喉中,抬手打断那姑娘的声音:“你唱这个用的是吴语吗?”
    “那是自然,奴就是从江南来的,专凭着这几句吴语混口饭吃呢。”那姑娘笑着,半低下头做娇羞姿态,又将琵琶微微抬起,正挡在面前。
    “不可能。”谢枕石的眉头紧紧蹙起,同他攀扯起她究竟用的是不是吴语:“我从前在江南听过这曲子,绝不是这样唱的。”
    他不懂吴语,也不知道她唱的错在哪里,但就是不对,哪里都不对,跟他在江南听得那一出没有任何相像之处。
    “您说不是这样唱的,那便不是这样唱的,奴还有别的擅长的曲子,要不唱给您听听,《乌棲曲》如何?”那姑娘说着,面色微酡,便要拨弄手中的琵琶。
    谢枕石却突然变了脸色,他冲着那姑娘摆手,有些执拗的盯着她手中的琵琶,“我不听旁的,只听我说的那一出。”
    秦楼楚馆里的姑娘有的是耐心,见他生气脸色变都不变,反而笑得愈发莞尔,轻声劝道:“您不是说那出唱的不好吗?我给您换个好的。”
    “唱不了就算了,出去吧。”谢枕石抬手捏了捏山根,又灌下一杯酒,极力压抑着即将冲上来的怨怒。
    “公子,我说的这出也好着呢。”那姑娘还欲相劝。
    谢枕石抿了抿唇,将手中的杯盏啪的一声拍到桌上,不由抬高的声音淬着冷意,平静的没有任何起伏:“我说出去。”
    满屋的姑娘皆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一个敢率先开口的人,只能提起裙摆,放低声音出了屋子。
    姑娘们一一走出去,谢枕石这才觉得安静了、舒心了,他举起酒盏,也不说话,只是示意周安替他倒酒,而后一杯杯的往嘴里灌。
    不知灌了多少杯,他开始觉得这样不够畅快,索性抢过周安手中的酒壶,直接仰头倒进嘴里。
    “公子,哪有您这样喝酒的,再这样下去要醉了。”周安上前去夺那酒壶。
    谢枕石错手躲开,并未再接着喝,而是扬手将那酒壶掷了出去。
    酒壶砸在门框上,顿时四分五裂,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碎片和酒水到处飞溅,屋内已然成了狼藉一片。
    那声响没能惊醒谢枕石,反倒让他愈发浑浑噩噩,他用手捂着脸,将手背贴在膝上,不声不语的缄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猛然抬起头,额前的碎发微乱,眼尾泛着红,眸中似有点点血丝,声音嘶哑难听:“我后悔了……我后悔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多码了一千,所以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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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京城九
    深夜突然下起大雨,?银河倒泻般的磅礴,豆大的雨珠砸在屋檐上,引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扰了人的清梦。
    这场雨来得出人意料,?屋内的窗子都没来得及关,?落雨声显得愈发响亮,?惊醒了还未睡熟的温流萤。
    她已经许久不曾睡过安生觉,?这会儿猝然被吵醒,心里不大爽快,?扶着隐隐作痛的头唤了声落屏:“把窗子关上吧,外头的雨吵得人不得安生。”
    话落,?并没有人回应。
    她只当落屏是睡熟了,?也不忍再叫醒她,随手扯了一旁的外衫,起身打算亲自去关窗。
    等她掀开帘帐,却并未看见一向守在床榻下的落屏,?她暗自诧异,?目光略过一旁的屏风,在屏风上瞧见了个人影,朦朦胧胧的,瞧不大分明,?但那人似乎正坐在椅上。
    她以为那是落屏,一面往外走,?一面询问:“落屏,?你怎么还不睡,坐在那里做什么?”
    “是我。”坐在屏风外的人应了声,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却不是落屏。
    这声音温流萤熟悉的很,几乎是瞬间就听了出来,但她有些不敢确信,因为按理说声音的主人这会儿应当在边塞,她心中发慌,停下脚步,放缓了动作。
    “是外头的雨将你吵醒了吗?”那声音再次响起,低沉的发闷。
    温流萤此时敢确定了,她快步走出去,等看到坐在一旁椅上的谢枕石,立即皱着眉头询问:“你怎么在这里?”
    “外头是有些吵。”谢枕石并未应她的话茬,自顾自的重复着适才的话。
    他坐在那儿,微微偏着头,目光落在一旁的衣架上,打量着架上被支起来的大红嫁衣,格外的聚精会神。
    温流萤又往外走了两步,透过烛光,她这才发现谢枕石此时的狼狈。
    他浑身皆已经被冷雨浇湿,锦衣上因为沾了太多雨水,水珠顺着他的衣袖和衣摆滴下来,接连不断的砸到地上,不知他在这儿坐了多久,椅下那块地方已然成了湿漉漉的一片。
    “你知道这是哪吗?”温流萤疾言厉色的又问。
    这是她自己住的院子,更是谢家的一角,她当真不知道谢枕石哪来的胆子,敢在这样的深夜坐到她房里。
    谢枕石好像并不在意她所说的,缓缓抬起头,用那双有些黯淡的眸子看着她,只问:“你要和我兄长成亲了?”
    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知道自己怎么也不该来这儿,但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在听曲儿的地方喝了一通酒,脑子愈发混乱,在被周安硬拽回来之后,他压根歇不下,一门心思想来这儿看看。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什么,反正自进了门,他看见了支在那儿的嫁衣之后,只觉得压不住的烦闷直往心头涌。
    听他问起这个,温流萤反倒平静下来,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在他身旁的圈椅上坐了下来,不慌不忙的说道:“是啊,谢小公子今日来,是来道喜的吗?只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选的地方也不对,要是……”
    “你为什么又突然愿意嫁给他了?”谢枕石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自顾自的询问。
    温流萤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再开口的语气平淡缓慢的惹人焦急:“自然是心悦于他,所以愿意嫁。”
    谢枕石的手不由握紧了椅上的扶手,是在极力压抑自己心头翻涌而上的不甘,他抿了抿唇,有些急迫的开口:“可是你喜欢的不是我吗?”
    “现在不喜欢了。”温流萤看着他,从未如此期待能在旁人脸上看见气急败坏的神色。
    当初他为了自己的目的,将她当作可以任意欺骗的工具,将她的感情当作他谢家争权夺利的垫脚石,那今日又何必来同她攀扯这些,不过他既然想说,她自然不会叫他失望。
    他不是正希望她与他兄长琴瑟和鸣吗,这会儿不正好顺了他的意?
    “不喜欢了,不喜欢了……”谢枕石低声重复着,嘴角勾出几分自嘲的笑意。
    “是,不喜欢了。”温流萤言语果断,不容旁人质疑半分。
    谢枕石没再应声,温流萤也低头沉默着,两人坐的并不远,咫尺之间的距离,但始终无言的对峙着。
    他的锦衣还在往下滴着水,外头的雨也愈猛愈急,唯有他们两人一言不发。
    谢枕石的目光又调转到旁边的嫁衣上,他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毫无预兆的猛地起身,快步凑到她跟前,二话不说便拉住了她的手。
    “你干什么?”温流萤的脸上盛满怒气,使劲儿挣扎欲摆脱他的手。
    他却不肯放,反而还攥得越来越紧,另一手则抽出腰侧的长剑,将剑柄硬塞到她的手中,要她握住。
    温流萤不愿握,死命的攥住拳头,他便一点点掰开她纤细的手指,把剑柄按在她的手心,并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她整只手,不容她放开那把剑。
    “你到底想干什么?”温流萤气极了,怒声呵斥他,在挣扎之间,手中的剑无意划到他的另一只腕子。
    剑刃锋利,他的腕子即刻见了血。
    谢枕石却熟视无睹,只是随意的在衣裳上一蹭,从她背后环住她、制住她的手,将人半拖半抱的拉到嫁衣旁。
    大红色的嫁衣,上头是金银线绣成的“喜鹊登梅”花样,繁花茂盛的枝干上,两只喜鹊正在对视,鸟喙几乎抵在一起,鹣鲽情深的场景栩栩如生。
    谢枕石缓缓抬起她的手,将剑尖比在正对在一起的鸟喙上。
    温流萤瞧出他的用意,回过头去瞪着他,有些无力的低喊:“你是不是疯了?”
    “对,我疯了,我疯了才会让你嫁予我兄长。”谢枕石面上带着荡然肆志的笑容,死死的抓住她的手,逼迫她顺着他手腕的方向,将嫁衣上的那对喜鹊,从鸟喙开始,一点点的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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