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初雪来临的前两天,正是多雨的时候。雨珠混着凉意砸在钢筋水泥上,刺骨的寒冷便渗进了高楼大厦里。纵然是张燕这种土生土长的B市人,也很难挡得住这凛冽的冬季。
    所以,她用羽绒服和卫衣把自己裹成一团,迈着仓促的小碎步踏进了实习的单位。
    这会儿正是乘电梯的高峰时段,她等了两波,终于踏进电梯轿厢里。
    张燕看了会手机,听到“叮”一声,瞬间抬起头,只见显示屏上只有个位数,还不到她的楼层。她放下心,原想继续玩手机,可眸光一转,瞟到旁边的一角衣摆,瞬间站直了。
    她心中咯噔一声,完蛋,她居然比领导来得晚。
    正想着如何把自己藏匿起来呢,对方却看过来了。张燕盯着她,收在口袋里的手掌捏出了汗,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早上好。”
    女人点点头,“早上好。”
    张燕缩缩脖子,不知该说什么,等了会,见对方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傻愣愣地沉默着。待电梯门又一次打开,她就小心翼翼地跟在女人身后进办公室。
    办公室内,一如既往的安静。正当年末,要写的材料、开的会议格外多,没一个人是闲的,除了张燕。
    作为一个实习生,张燕偶尔也有忙碌的时候,但绝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处于放养状态。不过她如今习惯了,整理完手头上的文件,就自个看书学习。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正捏着笔沉思,室内的气氛忽然活跃起来。她的耳朵灵敏地启动,将旁边的两个同事闲聊的内容纳入耳中,她们谈话涉及的对象恰好是领导。
    虽说是闲聊,但能进这个部门的都是高学历人才,因此,聊的不是闲话,只是碰巧谈几句领导的学历背景。
    领导是海归,这是张燕知道的。
    领导是M大的数学博士,这是张燕不知道的。
    那边谈着,一个女同事突然唤了张燕一声,笑道,“说起来,副处算你的学姐。”
    张燕挠挠头,“学姐?她不是A国M大的?”
    女同事说,“本科Q大,M大的全奖PHD,好几篇顶刊呢,你可以搜搜。”
    女同事旁边的男同事也笑了笑,补充道:“据说还在M国的时候,某企业曾给她开出叁百万美金的年薪,她看都不看回国来了。”
    张燕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天之骄女了,然而她仍觉得自己和这位学姐一比,相形见绌。这实在过于优秀了,叁十出头有这等成就,可不是一般人能行的。而且,领导还很有抱负的样子,要知道不算隐性福利,这儿年薪也不过就那二十来万,在这个人均GDP十七八万人民币的时代,随便去个私企混两年都不只这价格,来这根本是为爱发电的,怪不得常听一些同事说上头很看好领导。
    张燕的午饭一般是自己到食堂吃,毕竟她年纪小,跟周围的人硬凑一块也是尴尬,不如孤芳自赏。
    部门氛围尚可,张燕又是个实习生,大家或多或少都照顾她,因而她总是第一个溜去食堂吃饭的。
    这不,十二点不到,她已经脚底抹油准备开溜。岂料,她这边脚没迈出去,那边一上午不见人影的领导走出来淡淡地说了句,“中午大家一块吃饭吧。”
    大多数时候,张燕是不参与他们的聚餐的,可今天领导注意到了她,她直接被叫住,唯有一块去。
    而且,不知怎么的,还坐在领导车的副驾驶上。
    她紧张兮兮地僵坐着,身旁的女人却是惬意,卷发慵懒地披散着,鼻梁上架着墨镜,手指一点,放了首经典华语抒情流行音乐。
    一曲终了,许是不喜室内太过安静,领导发话了,语气平常,没什么起伏,“听说你是Q大的?”
    “嗯。”
    张燕点点头,对方也没看过来,不知她是点给谁看。
    女人素面朝天,唇色偏淡。可无形之中散发出的气场,十根正红唇膏都勾勒不出。
    “我也是,”她说,“其实我爸爸也是。”
    张燕父母的学历都比较平凡,独独出了她这么根好苗子,“我爸妈都是普通人。”
    领导莞尔,“谁不是普通人呢?不要妄自菲薄。”
    她这话说得挺有意思,莫名安了张燕的心,她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您是B市人吗?听着口音不太像。”
    领导用余光扫她一眼,“我叫程璐,你应该知道吧,叫我名字就行,没那么多讲究。”
    在部门里,人人都用职级称呼她,她听得别扭。
    “嗯。”
    张燕点头如捣蒜。
    这小姑娘还是涉世未深的样子,程璐无意给她难堪,绕回原来的话题,“我母亲是H市人,父亲是B市人,可能中和了。”
    还挺幽默,张燕忍不住笑了一声。
    “早上通勤时间长吗?”程璐随口问道,“大冬天的早起比较辛苦。”
    “不算长,一个小时在B市,算正常水平?”
    程璐微微颔首,“确实。”
    她看着冷淡,实则是很会聊家常的人,一下子把小姑娘的话匣子给打开了,一来一往的,聊得算那么回事。
    临下车前,程璐还谈及亲自带她的事。
    张燕最近分外闲,也有之前带她的老师不在的缘故,那老师受不了这工作的低薪,离职去私企了。如今的张燕等于是无人看管,四处徘徊,什么活都帮着做点,要是没人找,就只能闲坐着。
    程璐本来都不知道,她是个大忙人,没那么多时间关注实习生的动态。亏得易泓跟她提了下,说他的小表妹在她这儿,让她帮着带,她才跟小姑娘聊了起来。
    当然,她肯带,主要还是合眼缘。
    至于易泓的因素,勉勉强强有一点吧,好歹他都是迄今为止最叫她满意的男友。
    夜晚,易泓来了程璐的住处,彼时她还在写材料,一边敲着键盘,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亲自带你的小表妹,还挺可爱的。”
    易泓低低地“嗯”了一声,看着没什么表情,实则还是高兴的。程璐骄纵,要她低头说点好话真不是件容易事,这回跟他提起这事,等于是她先放低了姿态。
    至于她为什么放低姿态,还要说起她的追求者了。其实,程璐还算是不好风月,可她这种有才有貌的,难免会有人惦记她。
    惹得易泓不悦的是,她明知姓夏的对她念念不忘,还跟人走得近,弄到“小叁”跑到他面前耀武扬威,简直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程璐刚开始没觉得有什么,后来看他实在不高兴,就顺势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她瞥了易泓一眼,知道他心情不错,“你的假什么时候休完?”
    他的职业特殊,难得放出来几天,全搁她这了。
    易泓自若地说,“还有两天,再陪陪你。”
    程璐轻笑,放下手头上的工作,“我可不需要你陪。”
    他知道程璐嘴硬,总喜欢跟别人唱反调,走到她身旁,俯身轻啄她的脸颊,“我需要你陪。”
    “唔,”程璐若有所思,“当叁陪嘛……我很贵的。”
    易泓被她逗乐了,她还真是嘴上没把门,什么都敢说,“行了,咱们出去吃?”
    大冬天的,程璐实在不想出门,又寻思着家里还有食材,答道,“你不想表现表现?”
    他挑眉,“你是不想出门吧。”
    说罢,捏捏她脸上的肉,“懒虫。”
    程璐摆摆手,“不出,不吃外卖,要不一块饿死,要不你去做饭。”
    她横行霸道惯了,易泓拉不动她,任她摆布着,乖乖迈开腿去厨房做饭。
    他这几个月一直在部队里待着,很多任务要执行,做饭的手艺有些生疏,四菜一汤做了差不多一小时。
    程璐等得很辛苦,总感觉自己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了。易泓出来时,就见她捂着肚子瘫在沙发上,如同一滩烂泥。
    他忍不住道,“燕子要是看到你这模样,大概不会想把你当偶像了。”
    她放松的时候,就像一只美丽优雅的白猫,“怎么?小妹妹还在你面前夸我呢?”
    易泓道,“四处夸。”
    他顿了顿,笑吟吟地望着程璐,说,“看起来,她对你这个表嫂很满意。”
    程璐闻言,起身冲他笑了下,却没接话。
    易泓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挨着她坐下,揽着她的肩,说道,“说真的,璐璐,咱们要不定下来吧。”
    一提这事,程璐就没那么爱听。她天生是不能安定的人,所以找工作也无所谓钱少事多,更无所谓与人斗还是与天斗,能供她折腾就行。
    程璐的爷爷就曾说过她适合走这条路,甚至比她父亲更适合。因为她不是个安分的人,进取心强,脑子还聪明。而这条路嘛,别人都说安稳,但实际上要想走得好,坎坷可真不少,她这样的性格倒更能扛事。
    不过她父亲其实很反对,觉得这不是适合她的好路子,在他看来,把她丢去国外都比在这好。
    当然,程璐就是很能折腾,最后还是考到这来,升迁的速度跟坐火箭似的。她父亲最初还有意为难她,要她知难而退,没少给她下绊子,把程璐气得不行,给自己孩子找关系的不少,但找关系来整孩子的大概就她父亲这么一个了吧。后来,她是遇强则强遇刚则刚,她爹还是认了。
    程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事业都不图安稳了,感情怎么可能会图安稳。她承认易泓还不错,然而她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对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事情没有兴趣,说句实在话,那多土啊。
    更何况,她不认为她和易泓的感情有深到那个程度。要知道,她们也才认识一年半。
    易泓看她的表现,清楚她点头的可能不大,为难地叹口气,“璐璐,咱们这种背景,你家的情况始终是少数。”
    程璐知道他家给他很大的压力,可她不认为这是她造成的,她无需为此承担责任,“要是我的问题,我会解决,但这不是我的问题。我有我的生活方式,你应该尊重我,不是吗?”
    易泓自然知道这怪不得她,始终是他在强求,可每到这种时刻,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程璐对他究竟放了几分心思。
    他盯着她看了会,还是将视线自她精致的容貌上移开,不再提那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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