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男声,极其悦耳,语气柔和有礼,却依然有种叫人忍不住低头的肃穆感。
    郭长城大约是没睡醒,在所有人都假装木头人的时候,他做了件胆大包天的事——鼓足了勇气,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只见那“人”身材修长,全身都裹在一件黑袍里,手脚全部看不见,脸也隐藏在一片黑雾下面,整个人除了一团漆黑,不露一点端倪。
    那人先是在门口站住了,远远地对赵云澜一拱手,长长的袍袖从脚面上扫过,说了声“叨扰”,见赵云澜也客客气气地点了头,他才不慌不忙地走进来。
    赵云澜手上拿起一张黄纸符,点了,把烧尽的纸灰用装满了热茶的杯子接住,那纸灰飞快地融化在了热水里面,方才还在冒热气的热水顿时如同被瞬间冷却,一点热乎劲也没了。
    而与此同时,黑袍的人手里凭空多了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
    “不忙,这一路天寒地冻,斩魂使先坐,”赵云澜说,“喝杯水暖暖手。”
    郭长城看着他烧符送茶的动作,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烧纸”两个字,随后他那过敏的神经注意到了赵云澜的用词。
    “天寒地冻”?郭长城疑惑地想着,三伏天怎么会“天寒地冻”?这个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现,叫实习生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的奶奶讲过的事——老人“上路”之前,一定要给他吃饱穿暖,不然黄泉路上没个伴,能冷到人的魂魄里呢。
    难道是……
    黑衣的斩魂使低头抿了一口:“好茶,多谢。”
    然后他走过郭长城身边,坐在了赵云澜对面的椅子上,错身而过的一瞬间,郭长城闻到了一股味道。
    那不是他们在医院里遇到过的腐臭味,绝不难闻,甚至有一点若隐若现的香,非常淡,然而乍一吸进去,却莫名地让郭长城想起了大兴安岭外的隆冬。
    那是刚下了一宿的雪,早晨推开门走出去时,乍一吸进肺里的第一口空气的味道,是那无边无际、仿佛终年不化的白雪散发出来的,干净、又冰冷到了极致,混杂着某种垂死的花散发出来的那种……悠远而行至末路的香。
    人在其中不过片刻,嗅觉就被冻麻了,只剩下呼吸的本能,再分辨不出任何东西。
    这斩魂使说话轻声细语,文绉绉的,好像古装剧里的那种迂腐书生,别人打他骂他,他大概也就会自己念叨一句“岂有此理”。按理说,除了黑雾遮着脸略显诡异外,再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了,可随着郭长城慢慢地清醒过来,他就是感觉到了那股刻骨铭心的恐惧感。
    那种恐惧简直是毫无根据、毫无来由。
    却发自灵魂。
    郭长城终于明白,为什么楼道里的鬼魂见了这个人都活像耗子见了猫。
    “他是从南半球来的,南半球是冬天……”郭长城闭了闭眼,再不敢去看斩魂使,拼命想用各种科学道理说服自己。
    办公室里连人再鬼一共四个,晕过去的黑猫不算,所以赵云澜倒了四杯热茶,可惜直到茶香弥漫了整个办公室,林静和郭长城都没敢上前取,只有赵云澜稳稳当当地坐在办公桌后面,连斩魂使进来,都没有站起来迎接一下,屁股沉得让整个办公楼的人鬼一同佩服得五体投地。
    直到斩魂使安安稳稳地喝完了一杯茶,赵云澜才站了起来:“走,我带你去隔壁审讯室。”
    斩魂使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在一片噤若寒蝉的人和鬼中间,闲话家常似的开口说:“我看令主脸色不好,大概是因为受我们牵累,连日劳顿的缘故,还是要多保重身体。”
    赵云澜懒散地摆摆手:“没事,通个把的宵还累不死我,累死了也正好,去地府打杂,还接着混公务员。”
    斩魂使颇不赞同:“生死乃是大事,令主不要随便拿来说笑。”
    赵云澜没心没肺地笑了笑,也不在意,抬手推开了审讯室的门。
    被关在审讯室里的“李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刺耳的尖叫声不断地从里面传出来,却在斩魂使进门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李茜”看见斩魂使,就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浑身战栗,以一种极端惊恐的表情瞪向门口,片刻后,她忽然翻了个白眼,软软地倒下了。
    一直跟在最后的郭长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直扑向了他的脸,他慌忙退了一步,斩魂使在他面前一抬胳膊,郭长城看见那巨大的袍袖在空中掀起一股黑浪,随后空中闪出了一个朦胧的鬼影,仿佛是个女人,头发挺长,一身破破烂烂的长裙,脸变了形,扭动着,哀嚎不止,顷刻间就被碾碎,化成一股黑烟,被卷进了斩魂使的袖子里。
    “执迷不悟,还妄图夺舍,可诛。”斩魂使淡淡地说,那轻柔有礼的语气竟与方才问候道谢殊无二致。
    这一回,郭长城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战。
    赵云澜熟视无睹,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审讯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摆好了四把椅子,李茜脸色惨白地被束缚在桌子的另一侧。
    林静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喷雾,走上前去,把红颜当白骨,毫不怜香惜玉地喷了李茜一脸凉水,在她悠悠转醒之后,又板着一张金刚罗汉脸,色/即/是/空地说:“警察,问你话,据实回答,否则后果自负。”
    李茜眼神迷茫,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之后,她惊恐的眼神转移到了郭长城和赵云澜身上,认出了他们,刚想说话,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椅子上,她饱受惊吓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绑的绳子:“我……我怎么了?”
    相比起林静,可以上电视做官方发言人的赵云澜就显得顺眼多了,语气也十分温和,他坐在林静旁边,问李茜:“袭击你和杀害你同学的凶手已经被捕归案,现在我们需要你来协助警方对一下证词,做个例行的笔录,可以吧?”
    这阵仗不像例行笔录,倒像三堂会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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