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弛目光里瞟着那一抹大红从书房跑出去,离他越来越远,渐渐眼前变成了一片红,然后晕了过去。
    后来是翠禾先发现了他。
    他吃酒不回,连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齐三都不知道少爷去了哪里,翠禾有些担心,便出来寻,隐约看见被废置了的书房中跑出来个瘦瘦小小的人。
    她追过去,差点认不出季安。
    那时季安穿着裙子,却衣衫褴褛,慌慌张张,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
    翠禾被惊得手脚发麻,在秋日的冷风里出了一身冷汗,可却莫名选择了不声张,等季安彻底跑了,才跑进书房,见着辛弛衣冠不整,手中握着撕下来的半幅裙子衣料,正躺在血泊中,脑袋还在汩汩流血。
    翠禾心脏砰砰狂跳,先将辛弛手中那块衣料拽出来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才惊叫一声,唤来守夜的下人,手忙脚乱去请大夫来。
    她吓得魂不附体,脑袋一片空白,夫人来问话的时候哭得几乎断气,哆哆嗦嗦只说自己跑到这里来看的时候,少爷就已经这样了。
    她下意识觉得,不能说自己见过季安。
    那孩子此时应该跟着万叔在庄子上,被人知道今天晚上出现过,小命估计就要没了。
    她是跟着夫人的丫鬟,又是夫人亲自指给辛弛的,没人会觉得她在说谎,只能等辛弛醒了再问怎么回事。
    可辛弛醒了,也只能说自己喝多了进错房间,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还能说什么?说自己要强上一个小厮,被人砸破了脑袋?他面子还要不要了,辛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传出去他的婚事还要不要了?
    而且……
    而且他几乎是醒了的瞬间就后悔了。
    怪不得他爹不许他酗酒,那东西果然害人害己。
    辛弛将所有过错怪罪在酒水身上,觉得若是自己没有喝醉,好生同季安商量,按季安那在意他的样子,如今应该已经乖乖在他怀里了。
    结果这样一闹,他受了伤,而且与云家女儿的婚期又将近,阖府上下的注意力全都落在了他身上,辛弛连去找人的时间都腾不出来。
    可事情已然这样,懊恼是 没有用的,辛弛只能一边着手准备婚事,一边暗中偷偷派人去寻季安的下落。
    辛弛是个面上不显心思的人,好些日子找不到季安,送喜帖的时候却连心中焦躁的一二分都未曾显露。
    宴二爷在主位坐着,说一些冠冕堂皇恭喜辛弛的话,宴淮在下首的位置坐着喝茶,看向辛弛的目光饶有意味。
    辛家长子长孙,合该娇惯,听说之前轻微风寒便大动干戈,如今倒好,头上的伤还没好,就亲自出来送婚宴请帖了。
    今日就能将婚宴帖子送来,那请媒人,下聘礼,估计也是这些日子里头就忙完了的。
    辛少爷…… 这是多着急娶夫人。
    宴淮原本就看不上辛弛,如今更是连正眼都不想给一分,要不是后院里那个小可怜听见 “辛弛” 俩字就快要吓哭了,他连客套着出来一下都懒得来。
    如今辛弛不是为了季安的事情登门,宴淮便一句话都不想说,左右有他爹应付,就坐在那一杯又一杯的喝茶。
    他毫无存在感的陪到辛弛告辞,打算也溜回房去,却被他爹叫住了:“宴淮。”
    宴淮在他爹面前也吊儿郎当:“爹,有事?”
    宴二爷点了点手边的大红请帖,意有所指:“辛弛同你一般大吧?”
    宴淮察觉到了话题走向不对头,顾左右而言其他:“这倒没比过…… 对了爹,有个后院里的小厮,叫平安的,我收到我院儿里来了啊。”
    宴二爷翻了个白眼。
    他这小儿子人品、样貌哪里都好,就是太不求上进,家里的生意不想管,如今到了岁数,亲事也不着急。
    他沉着脸,道:“你大哥长你两岁,如今孩子都三岁了!”
    宴淮找挡箭牌:“大伯家的堂哥还未婚配呢,我就哪里这样急了。何况上月的家书中,母亲不是说大嫂又有了身孕,爹你这孙儿孙女都要齐全了,就别逼我了吧?”
    宴二爷说:“那你母亲信中还说要替你择一家女儿为夫人呢,你怎么不提?”
    宴淮头都大了,心想辛弛怎么这么能祸害人——这么一想,他便又想到了季安,这小可怜这会儿不知道辛弛来的目的,估计是正坐立难安——宴淮没心思同他爹打太极了,敷衍道:“那不是如今才来这边,许多合适的姑娘都已婚配了嘛,再等等,有合适的再说。”
    他瞟一眼桌子上的茶碗,灵机一动,捂着肚子道喊尿急,赶紧溜了。
    第23章
    作者有话说:谢谢各位老板的海星~鞠躬??♀?
    一晃便是深秋。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渐渐凉爽了下来。
    那一日辛弛来宴府,季安在宴淮卧房里等得心焦胆战,手心全都是冷汗,还记着宴淮留下来的话,将藿香给他拿来清粥小菜并糕饼全都吃掉了,然后他等来了宴淮,同他说辛弛来是因为将要成婚,送请帖来的。
    季安早就知道辛弛要成婚,只是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完全没有想到这一茬。
    他愣了一会儿,才同宴淮问:“少爷,我以后…… 以后是都给你做小厮吗?”
    这是一句废话,宴淮已经告诉他几次不会将他送走,可季安没有一点安全感。
    宴淮耐心很好,又一次很肯定地告诉季安:“对,以后安安都跟着我。”
    于是季安便成了藿香之外,宴淮身边另一个贴身小厮。
    他身上的伤养好了,也渐渐被宴淮养回来了一点肉,虽还是瘦,到底不像刚来的时候那般几乎脱相了,整日乖乖巧巧地跟在宴淮身边。
    但宴淮其实并不满意。
    他见过季安在辛弛身边的样子,仿佛全身心都在辛弛身上,那样的季安是鲜活的,生动的,现在却安安静静不爱说话,时不时就会走神发呆。
    比如此时。
    宴淮在书房看一本古医书,藿香是个闹腾的,坐不住,宴淮就赏了铜板让他出去买糕点零嘴儿吃,又嘱咐让他自己吃完同样的买一份带给季安,藿香快乐地谢赏跑了,于是书房里便只剩下季安一个人伺候着。
    天气凉爽舒适,书房窗户开着,秋风从外头吹进来,将夏天留下来的黏腻燥热一点一点洗涤干净,只剩下一种高远的辽阔。
    这天气舒服得人骨头都酥了,实在是适合懒在书房写一幅字画一幅画,或就是研究这么一段古医书,琢磨这寻常的药材竟还有其他妙用,着实有趣。
    宴淮看完一段书,抬头放松一下肩背,就看见季安正在望着窗户外头的落叶发呆。
    他敲了敲桌子唤回季安的注意力,问他:“想什么呢?”
    季安回过神来,才发现宴淮的茶杯空了、砚台里面墨也不多了,他连忙收敛心神,手忙脚乱地先去给宴淮添茶,又捏了墨石给宴淮研墨。
    他觉得自己实在糟糕,没有将宴淮伺候好,声音里便多了些懊恼:“没,没想什么。”
    宴淮在医书上批了几行小字做笔注,然后将书收了,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招呼季安:“过来。”
    季安自知犯了错,更乖了,抿着唇就跪着膝行了过去,在宴淮身侧跪好,只还没来得及说话,手里便被塞了一支笔。
    宴淮的声音离得很近,问:“我想起来,上一回教你写名字,还记得怎么写吗?”
    允许他去念书只是辛弛一时兴起的赏赐,事实上季安没上几日私塾,正儿八经学会的字没有几个,“季安” 两个字算是学得最好的。
    季安点点头,一板一眼的拿着笔,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宣纸上。
    大约是临摹太多次,纸上的两个字虽多嫌稚嫩,却也有两三分宴淮的风格。
    然而宴淮却说:“写错了。”
    季安认认真真看两遍,觉得一笔一划都没出什么问题,没什么底气地弱弱反驳:“是这样写的呀。”
    宴淮抬手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写字。
    这姿势像是宴淮半抱住了他,季安愣了一下,浑身都僵硬起来,注意力全落在了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上,都没注意宴淮带着他写了什么,直到宴淮松开了他,季安才想起来去看,他自己写的那两个字旁多出来三个字:季平安。
    季安望着这三个字发怔,听见宴淮同他讲:“平安,是平稳安顺的意思,这是个好名字。”
    平安,平安。
    季安恍惚在飒飒的秋风中听见娘亲和爹爹在叫他,那该是他四五岁时候的光景,家里穷但是很温馨,爹爹从田里干活回来,就会拿着草编的蚱蜢,同娘亲站在一处,喊他:“平安,快来爹娘这儿。”
    他又走神了,但这次想到的,终于是一些好事情。
    藿香跑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日落,给季安带了好多小零嘴,蜜饯点心,还有一大包瓜子。
    季安跟在宴淮旁边写了一下午字,这会儿宴淮才放人,说:“去吧,零嘴少吃些,一会儿就该吃晚饭了。”
    季安乖乖将笔墨都收好,自己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藏起来,然后才说:“谢谢少爷。”
    藿香探头看了一眼,然后立即跳开老远,生怕宴淮也抓着他读书写字。
    他同情地看着季安,与他咬耳朵,将一包豌豆酥塞到季安手里:“这个好吃,还热乎着,你快去吃吧。”
    他觉得季安都被少爷祸害一天了,也不能这么没有义气,主动承担起收拾书房的工作。
    宴淮瞅着藿香那模样就来气,一副母鸡护崽的样子,好像自己欺负了季安似的,便故意道:“明日安安歇着,你当差伺候吧。”
    结合现在的情景……
    藿香苦了脸,他可不是认字念书那块料,让他写一下午的字,不如让他去后院砍一下午的柴。
    他赶紧凑过去讨好宴淮,嬉皮笑脸地从怀里掏了本书出来:“爷,小的可没只顾自己玩,少爷你看,是不是前些日子少爷找过的那本书?”
    果真是他找了一阵的那本杂书,是在另外一本书里提到,说这本书中记载了些古怪方子,宴淮好奇,寻了一阵无果才放弃,没想到叫着猴儿崽子找着了。
    宴淮接过来翻看一下,道:“就你机灵!”
    眼看第二日被扣在书房这事儿就被搁下了,藿香努力讨好主子:“那还不是为了少爷开心!少爷开心,藿香就机灵。”
    宴淮越发觉得不能多让季安与藿香玩了,迟早要被带坏。
    他轻踹藿香一脚,说:“卖乖也不行,安安累了一下午,夜里不能再让他守夜了,今儿你守着吧。”
    在季安来之前,其实都是藿香守夜的,这活儿藿香并不觉得为难,只是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季安睡哪里去啊?”
    第24章
    作者有话说:喜欢一些笨蛋老婆。 那个,还喜欢一些海星(扯衣角,忸怩. jpg)
    季安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着,藿香这话一问,瞬间手里的豌豆酥都吃不下去了。
    自打宴淮知道他一个人不敢睡,便一直都陪着季安。那是季安睡得最安稳的几天,但醒来之后,又总会不安。
    没有哪一府的规矩里有这一条,下人病了就能睡主子的床。
    季安在这种矛盾中挣扎,等到腿上的伤终于结痂长出嫩肉来,季安感觉自己再也没有理由继续劳烦宴淮了,小心翼翼提出来,想要按照规矩,睡下人房去。
    当时宴淮在配安神香,闻言顿了一下,对季安说:“说好了安安养好病要报答我,怎么就要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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