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湘西现在自然不能够滚出去,她的伤还没好全,出去要住宿费医药费,以她那点微薄积蓄根本付不起。靖平公府再怎么不济也是个避风港,是她目前的唯一依仗。
    她看着眼前这只骨节分明的手,心中忐忑犹疑。
    贺君知的手心纹路很深,早在第一次在他掌心写的时候,她就发现他是个罕见的断掌。拥有这类手相的男人通常都有大富大贵相,贺君知自然也不例外。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鼓起勇气和他坦言表明自己的身份,获取他的帮助。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之后立马就被自己的顾虑压下。
    就算尽数告诉贺君知又能如何,如此荒诞的事情,他怎么会相信。
    更何况,他之前面对沈洵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尽管不清楚是何缘故,但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曾经是他的妻子,保不齐贺君知一个不高兴了就拿她泄愤,她这小身子骨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穆湘西想起沈洵被打得血流如注的眼眶,不禁打了个寒颤。为了她的小命着想,她还是兢兢业业地扮演好红笺就行。
    于是穆湘西执起贺君知的手,迎着他灼人的目光,心虚地飞快在他掌心写下几字,写完就像摸到了什么烫手山芋一般,赶紧放开了手。
    [我能喝下。]
    贺君知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心,露出一个讽意的笑:“光说无凭,既然能喝下,那就证明给我看。”
    他们在房内枯立了一会儿,不多时,就看见褚思铭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药过来。他把其中一碗递给贺君知,剩下那一碗自然就是穆湘西的了。
    穆湘西有些踌躇,接过来后端了好半天,还在假装吹凉。
    贺君知倒是比她爽快多了,等到药碗放凉了些,就眼也不眨地端起一饮而尽。他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起伏,没几口就喝完了,拿递过来的帕巾拭了拭唇角的药渍,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表情。
    穆湘西羡慕地看了眼他的空碗,等到贺君知把碗掷在桌上,把清凌的目光向她望过来时,穆湘西就知道该轮到她了。
    她一把捏住了自己的鼻子,趁着嗅觉失灵,大口大口地把黑乎乎的汤药往自己嘴里灌。
    今天的褚思铭像是提前知道会有这么一回般,故意把药熬得格外浓稠,穆湘西甚至觉得连喉咙里也全是那股粘稠的苦味。
    她边喝着药边眯起一只眼睛偷偷去瞧贺君知的脸,期望他此时别过了头,她还能歪头悄悄吐掉一些。可是刚扭过头,就见贺君知直直地盯着她看,吓得穆湘西一个激灵,顾不得胃中翻腾着的恶心,咳呛着就把口中的药囫囵咽下。
    偏她面上还顾忌着,不敢流露出任何难忍痛苦的神色,只得死死绷着,看上去颇为苦大仇深的模样。
    好不容易灌完了一碗,穆湘西觉得时间像是已经过去了十年那么漫长。她有些控制不住地生理性反胃,抿着唇倔强地“咕咚”一声又把翻上喉咙的药汁重新咽了回去。
    贺君知坐等了一阵子,确定她不可能再吐出来完全下咽后,才施施然站起了身准备走了,看上去心情颇好:“今天勉强过关了,明天继续。”
    明天他还要来?
    穆湘西听到后眼睛都瞪大了一圈,打了个苦不堪言的饱嗝,瞬间觉得前路的日子笼了一层漫无边际的黑。
    此时要再拒绝也来不及了,贺君知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门,褚思铭殷勤地跑出去送他。穆湘西只得认命般把药碗往桌上一搁,把两个碗收拾好,准备端出去清洗了。
    结果刚靠近茶座,就发现贺君知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像是压着一小袋什么东西。
    她凑近一看,居然是一个平常用来封装点心的油布包。
    不会是贺君知不小心落在这里的吧。
    穆湘西没有偷拿别人东西的癖好,见状当即想趁着贺君知还没走远,出门给他送过去。
    转身才刚迈出一步,她就忽然反应过来了。
    贺君知今天特意大老远从东厢过来,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包扎自己的伤口。如果真是那样,直接派人知会一声,褚思铭立马就会端着张好脸子跑过去。
    难不成他今天过来,其实是为了监督她喝药?
    思及此,穆湘西压抑着快要溢出来的好奇心,轻轻打开那个密封的油布包,心跳乱撞地往里头一瞧。
    如同为了佐证她的想法似的,里面赫然是一兜她和褚思铭提过的那家五食铺甜蜜饯,每粒蜜饯都饱满圆方,裹着亮晶晶的细碎白糖,咬一口还能看见里面满满的核桃夹心,甜而不腻,最适合吃完苦药的时候续上一枚。
    穆湘西捻起一点细碎放进口中,品着嘴里慢慢弥漫开来的久违甜味,眼圈倏然就红了。
    她心头那层封闭许久的壳,像是忽然被人拿着细锤砸了一下,明明不轻不重,却始终久久难以平静。
    第六章 婚讯
    有了贺君知送来的蜜饯,喝药这件事忽然就变得不那么难捱了。
    穆湘西把那油布包重新封好塞在枕下,告诫自己万不能和从前富贵时一般贪嘴,克扣着只许每天认真喝完药,才能嘉奖吃上一枚。
    寄住在百草堂的这几天她没有白吃白喝,闲暇之余会帮着褚思铭整理满桌子的药典书籍,偶尔觉得困倦无聊时也会稍微翻阅这里面的内容。
    打小穆湘西的记忆力就比寻常人要出色,念私塾时更是早早便把四书五经背诵得滚瓜烂熟,书写诗赋信笔拈来,一气呵成。连教书的夫子都夸,若她是个男儿身,必定是个当状元郎的料。
    有着这般读书天赋,穆湘西很快就将这些介绍入门医理的书看了个纯熟,学着自己给自己把脉。
    她观望褚思铭给她诊脉时说的一些病状,再结合自己内心预想的诊断,竟也能对上个七七八八。
    如此自娱自乐,养病的日子过得倒也比之前有滋味许多。
    贺君知第四日的时候就不再来这里了。他似乎公务非常忙碌,经常夜不归宿。穆湘西从褚思铭口中听说过,贺君知最长的时候,一月余未回过府,也不知是另宿何处。
    不过他的确是心思难测,本心能看出是个良善之人,脾气倒是极为古怪。
    经过喝药的那件事后,穆湘西无端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也许是因为贺君知是她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故人,只有在看到他时,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穆湘西是真的活过的。
    不是作为一名卑微的哑奴,也不是寄人篱下的丫鬟,而是曾经风风光光有尊严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是京城那抹最不可侵凌的白月光。
    为了尽快恢复身体,穆湘西每日都自觉地喝药,真的适应了那股苦味之后,倒也觉得以前怕得要命的东西也不过如此,甚至还比不及心头苦恨的万分之一。
    她算是彻底从蒙头懵脑的重生中清醒过来了,上天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已是难得,要是连这些富贵毛病都改不掉,半点苦都吃不得,她有何谈资说让那高高在上的沈洵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日,轮到怀玉出府采买,穆湘西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便主动要求陪着她一块,两个人好歹有个照应。
    她许久没有上过街,重新见到熙攘喧嚣的人群时有几分恍惚,紧揣着手头的篮子,站在巷口半天没踏出一步。
    怀玉才没她这些复杂心情,走走逛逛抓起小贩摊上的一盒口脂,回头冲着穆湘西兴奋招呼道:“姐姐快来帮我瞧瞧,这颜色可适合我?”
    穆湘西这才收拾好了思绪,简单扫视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替她挑了另外一盒。
    怀玉接过来对照比衬了一番,发现果然是穆湘西挑的那一盒更加合适,于是立马兴高采烈地付了账。
    高兴之余,怀玉和她并肩走在街上,抿着唇忍不住轻声道:“红笺姐姐,有句话我憋了好久,不知当不当讲。”
    穆湘西偏头露出询问的目光。
    “我总觉得……你生了场病之后,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就拿方才挑口脂来说,从前你与我出来,总是要挑选好久,问你这个颜色也行,那个颜色也不错。今天却是好像变了个人,一下子就帮我选了个最适合的。”
    穆湘西听着,安抚地冲她一笑。她知道怀玉是个敏感的女孩,心思细腻,又和红笺相处时间最长,看出她已和以前不同很正常,她本就不打算瞒着。
    只不过知道这件事对她实在百害而无一利,怀玉对她已经是厚恩,她又怎么能再拖她下水。
    于是穆湘西冲着她比划,卖了个关子。
    [人总是要长大的。]
    怀玉看见后,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唇。
    她们采卖速度很快,还不至正午就备齐了府内小姐少爷们需要的锦缎布匹、闲玩吃食。穆湘西把东西全都搬上马车,见时日尚早,于是找了家酒楼坐下歇息。
    还没来得及落座,就见外头传来一阵喧闹的礼炮声,吸引了不少在座的宾客。大家纷纷探窗望去,欢呼声议论声不绝于耳。
    怀玉自然也瞧见了,顺势问招呼她们的小二:“今儿个是什么大日子,是不是京都有哪位大人好事将近了?”
    小二喜气洋洋地回:“自然是大日子,二位姑娘看穿着打扮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难道不知今日是圣上给太子爷赐婚康定候家嫡女后纳征的日子。”
    穆湘西听到后满心疑惑,在她对皇室的印象里,当今太子不是早就纳过太子妃了吗?她与沈洵成婚后还去拜会过,是个温柔知意的美人,被侍养得气色红润,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捏着茶杯在桌面上无意识画圈,心情颇为复杂。
    而后便听得身旁的怀玉唏嘘道:“原是如此,可惜前太子妃十九便病殁了,不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是段羡煞旁人的佳话。当初太子爷一腔痴心闹得全京都沸沸扬扬,如今却也是得另娶正妃了。”
    穆湘西画着圈的手指顿时顿住了。
    十九病殁,青梅竹马,怎么听也不像是她印象中的那对相敬如宾的太子夫妇。这等描述,倒像是当初世人用来形容她与沈洵的。
    沈洵现在居然已经成为了太子?
    穆湘西心跳快要蹦出胸腔,像是有一把火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呼吸急促得一塌糊涂。
    她猛然从位子上起身,跌跌撞撞地拉开几个围在窗前看热闹的群众,迫不及待地把头伸出外头逡巡。
    那个人的身影实在是太好认了,穆湘西只不过望了一眼,就找到了她日夜做着噩梦也想除之而后快的男人——沈洵。
    他今天穿着一身靛蓝色的蟒袍,面色欣然地坐着高骑大马,身后还跟着几辆满载的车马,里头估计全是要赐给未来太子妃的聘礼。
    一抹刻骨的恨意在心口狰狞四溅,攀爬上了穆湘西的眼眶,夺去了她仅存的理智。
    她的家因为他被满门抄斩,她被受尽折磨后发卖花楼,而他却踏踩着她的一切,不仅登上了尊贵的太子之位,还迎娶了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凭什么这世道恶人得志,忠良沉冤!
    穆湘西的指甲紧紧抠着木质的窗沿,力道大得仿佛是要把这片薄木捏碎。
    沈洵一日不死,她的爹娘在黄泉之下,又怎能安然瞑目?
    她死死地瞪着那个无限风光的侧影,手边趁乱不知道抓到了个别人身上的什么蠢钝物件,想也不想地用尽全力向着沈洵的脑袋砸了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恨意宣泄在了空中,化成风肆意泼洒,神魂都被掏空。她想着就这么简单结束了也挺好的,脱离了前世爱恨的她才能算是真正重生。
    可惜下一刻那飞过去的玉佩并没有如她的愿砸在他的脑壳上,而是轻而易举就被沈洵单手截住。
    他看着手中的玉佩,眼神瞬间阴沉下来,勒住了马,锐利地抬头扫视上方拥簇的茶座,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谁抛的东西?是想要本殿的命吗?”
    他身侧的官兵侍卫唰一声出剑,团团护在他的身侧。
    太子遇刺可是一件大事,任何相干人等都不能放过,这下所有看似可疑的食馆茶楼都被包围起来,在场每一个人都要接受彻查。
    沈洵看着手里那块青玉玉佩,阴恻恻地质问:“这是谁的物件?本殿数三个数,若是届时没有人出来认领,那就别怪本殿不客气了。”
    “三。”
    人群议论纷纷,你看我我看你,都开始检查摸索起了身上的挂件,有人上下一摸见自己东西都还在,不由得呼出一大口气。
    “二……”
    穆湘西理智回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是闯下了大祸了,手心里立即被捏出了一把冷汗。
    她怎么忘了沈洵可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若是今天不死条人命,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
    倒数到了尾音,穆湘西身旁忽然有位一直沉默着的青衣公子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的神情大喊道:“是我的,太子殿下,是我的!”
    众人的目光瞬间转移到他的身上,自发地让开了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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