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湘西的脚步顿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是妙荷口不择言胡乱诓她,还是真的确有其事。这关系到贺君知的安危和她的名誉,穆湘西蓦然转过身,想要和妙荷问个明白。
    刚回过头,她就看见一身常服打扮的贺君知就立在不远处,那双漂亮无情的眸子正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看。穆湘西吓得捂住唇,心脏扑簌乱跳,手中的食盒也不小心坠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妙荷背对着这头,自然是看不见贺君知,以为她是被话吓成了这样,目光露出了几分难以遮掩的得意:“怎么?终于知道害怕了?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忘了这件事呢!”
    穆湘西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她谨慎地看了贺君知一眼,看他神色如常,估计是没听到多少,心下顿时一松,连忙对着妙荷疯狂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说。
    可在这关头下,妙荷早被气昏了头,又怎么可能乖乖听她的话,她继续说道:“当初你被二姨娘从东厢赶到听竹苑的事还记得吧,就是因为她发现了你在偷偷干这等龌龊事,自以为做的事情无人知晓,殊不知人在做天在看,只有世子爷被蒙在鼓里罢了。”
    “若是他知道了,你猜猜,从今以后,你还能再在府里待着吗?”
    她的话比山路还拐弯抹角,穆湘西听完后更加迷茫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然而贺君知却出乎意料地替她答了,施施然地反问道:“你说本世子被蒙在鼓里?”
    妙荷被骤然近在咫尺的声音吓得全身痉挛了一下,神经质地瞪大了眼睛,如同锈坏了似的,回头的动作都一顿一顿的。
    从眼缝里看到贺君知的身形后,她颤抖着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慌乱地冲他福了福身:“不知世子爷在此,妙荷冒犯了。”
    有什么比自鸣得意地拉人出来作威,却发现那人正候着看你笑话更尴尬的事么。气氛一时降到冰点,连呼吸声都倏然可闻,衬得丛涧中的蟋蟀声越发聒噪起来。
    还是贺君知率先打破了沉默,冲着妙荷道:“怎么不继续说?”
    “本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东厢的事务轮得着一个小丫鬟肆意置喙了?”
    妙荷额上冷汗密布,咬着唇神色仓皇。
    “红笺当初被送到听竹苑的确没经过我同意,因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二姨娘自导自演。为了让本世子收敛风流仪态,与那翰林院裴学正家的千金定亲,设下的一出戏而已。仗着她不会说话没法为自己辩解才故意如此吩咐。”
    “难道不是王二姨娘贼喊捉贼,倒打一耙吗?”
    妙荷听了神色更加难看,怯怯道:“是奴婢该死,只窥得个一二便出来胡言,世子爷饶命啊!”
    她先前盛气凌人,迫得旁人不敢多说一句话,现在却这番狼狈求饶,按理来说穆湘西此刻应该内心很是解气,但实际上她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往贺君知的那番话上偏。
    原来……他竟早已和裴学正家的千金定了亲。
    穆湘西心中有一丝不是滋味,面上自然也显得心不在焉的。
    贺君知颇有些邪气地笑了起来:“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红笺本没犯什么错,却被赶到这听竹苑里打杂,这倒是有失公允。”
    “要不然这样,即日起,她回到东厢伺候吧,也不必继续住听竹苑了,搬进东厢更便宜。”
    话音刚落,就看到穆湘西和妙荷同时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妙荷跌坐在地上,语言破碎地说道:“世子爷三思啊,红笺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奴,性格孤僻怪异,脾气又不好,怎么能伺候好世子爷……”
    “怎么?本世子说要她伺候,还得经过你的准许了?”贺君知面色彻底冷了下来,气势压得妙荷瑟瑟发抖,“若下次再看见你以下犯上,也不必在靖平公府呆了,直接找个人家发卖了吧。”
    妙荷连连磕头,彻底闭了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你呢?”贺君知把目光重新投向了穆湘西。
    穆湘西自然是愿意去东厢的,再怎么说,能多靠近一分贺君知,就意味着多靠近一分沈洵。她怎么会甘心一直被束缚在靖平公府的后院里,总有一天,她会自己争取到自由,然后再心无旁骛地去找沈洵复仇。
    可是在听竹苑呆了一阵子,或多或少都有了些羁绊。
    穆湘西用手在地上写了“怀玉”二字,再央求地看着他。她如果要搬去东厢,怀玉必须要和她一块去,不然没了她,怀玉在妙荷手底下,免不了要挨些莫名的欺负。
    贺君知忽然蹲下身子,猝不及防地和她平视,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底,语气淡漠嘲讽:“你以为本世子在施善吗,还胆敢做一赠一的买卖?”
    穆湘西忐忑不已,心都快被这句话提到了嗓子眼,葡萄般的眼珠在他跟前乌溜地眨了眨,看上去极为不安。
    下一刻,就看见贺君知近在咫尺的薄唇缓缓开合,清冽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准了。”
    第十二章 花灯
    夜色无穷尽地黑下来,穆湘西简单算下来拢共就没多少要带走的物件,随便整理了一下,当夜就随着贺君知搬去了东厢。
    先前不久前虽已经来过一次,可那时光顾着保命了,哪还想得到仔细看看东厢的景致。
    现在穆湘西随着贺君知一路看来,才发觉东厢比听竹苑大了好几倍不止。院子临湖而建,厢房笼着粼粼月光,西面栽着一片湘妃竹,云英假山数不胜数,风光比前世她自己的院子还要好。
    通往里头的路是用鹅卵石堆叠起来的,踩上去脚心酥麻,穆湘西埋头踩着贺君知的影子紧紧跟着,怕一不留神就走错了路。
    “这是你和怀玉要住的地方,除了陈管事会偶尔过来看看,其他时候都很僻静。”
    贺君知指了指一间距离主屋不太远的邻近屋子。
    先前穆湘西以为听竹苑已经住着这么多丫鬟,东厢按照常理必然也是人团拥簇,直到这时她这才反应过来,真正住进东厢贴身伺候贺君知的人可谓少之又少,这偌大的东厢实际上竟然冷清得很。
    她赶紧低身道谢,想起当时贺君知在她耳畔说不做一赠一的买卖,双颊不由得一红。
    果然是她太得寸进尺了。
    简单地做了安置后,穆湘西无所事事地在贺君知房门前晃荡,她身形单薄,撒下的影子也是小小的一片,时不时踮脚往灯火通明的房内张望,手扫过院子里的那棵栀子树,碰到枝头饮饱露水的花。
    她侧身看里头还是毫无动静,于是撷了几朵下来,手中摆弄了一会儿,连着枝条编成一个粗糙的小花环。
    穆湘西把手伸进去试了试,发现尺寸正正好好当个手环,嶙峋的细藤条显得她本就纤细的手腕越发伶仃,莹白的肌肤几乎要胜过缀在上面清香宜人的星点栀子。
    她满意地转了转手腕,看着它松松地滑落到小臂上。
    没过多久,屋内传来贺君知淡淡的声音。
    “进来吧。”
    穆湘西手下一乱,张口应了一声,把袖子放下来遮住那个花环,匆忙拎起裙摆推开房门。
    甫一进门,就被屋内的景象晃了眼。
    都到这个点了,贺君知还在处理公文,从穆湘西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侧颜线条弧度流畅,漆黑的眼睫沁着寡凉,肩上披着一件厚重外衣,手边还放着一碗药,都已经冷透了还一口没动。
    穆湘西迟疑地上前比划道:[需要把药热一热再喝吗?]
    贺君知忙里偷闲看了她一眼,搁下笔,端起那碗药一口气喝完,随后示意她撤下去。
    药到底有多苦没有人比穆湘西更清楚了,更何况还是依旧没什么热度的药,药渣沉淀下来比还有热气时要更难喝一倍。
    即便贺君知仍然面不改色地和往常一样灌完了,穆湘西还是替他觉得苦。
    她没急着动身去拿药碗,而是把自己挂在腰间的那个布袋解下来,从里面拿了一个很小的油布包。穆湘西打开那个油布包,里面的蜜饯已经所剩无几,表面的糖霜大多还被体温融化得稀碎,很是难看。
    她小心翼翼地挑了其中最像样的一粒,放在手心里递给贺君知。
    贺君知头也不抬就知道递过来的东西是什么,冷然道:“不用,我不是你,软弱到吃药还需要吃这个。”
    穆湘西依然执拗地把那枚蜜饯递在他眼前,她目前全身上下也就这点好东西,若是他这都不需要,那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很显然,贺君知也清楚知道这一点,等了良久她还没撤开手后,他的眼中有点细微的松动,语气虽然依旧冷硬,但也有略微和缓:“放着吧,等会我会吃。”
    穆湘西这才愉悦地笑了起来,掏出自己的手帕垫着那粒蜜饯在桌案上放好,背影欢欣地端着碗退下了。
    贺君知又伏案读了一会儿书,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手侧的那方帕子吸引,一句话读了好几遍也没进脑子。
    他快速地把那枚蜜饯捻起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嚼了两下,心想,只是嘴里太苦有点想吃甜的,并没有接受她好意的意思。
    *
    很快到了就寝的时候。
    穆湘西早早地殷勤准备好了洗脸的水和干净的帕巾,跪在贺君知床前等候。
    等了好久也没见他来,她撑着地挪动了一下发麻的腿,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这时她余光瞟到,不远处的坐椅上,有个十色五光的的物件突兀地挂在茶几边,定睛一看,才发现居然是一盏不知被何人丢在这里的花灯。
    那灯笼比她之前见过的所有都要大上一倍,提炳与灯身分离开,用纸糊成了粉白荷花形状,细致到连花瓣的纹理都清晰可见,中间的一截白蜡可以用来点火照明,灯笼底下缀了一串琉璃珠流苏,提着走起路来晃晃飘飘,叮咚作响。
    穆湘西忍不住看着那个漂亮的花灯出了神。
    从前上元节的时候,她作为声满京都的名门贵女,除了奉命参加席宴之外,甚至都不能随意出门。她那在府中遭着病的兄长会在家亲手给她扎上几个花灯玩,他的手算得上灵巧,普通的款式都会扎,但总归比不得外头贩卖的看着精致。
    那时候穆湘西的愿望就是能有朝一日不被家中束缚,出去过一次上元,去上擂台猜灯谜,河边放灯许愿,再去城头看烟火。
    可如今真的孑然一身了,依然不能够实现这个愿望,甚至连盏像样的花灯都收不到。她想起眼神总是温润含愁的兄长,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贺君知掀开帘子进里屋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小姑娘两条膝盖委委屈屈地蹭在地上,包着纱布的手规矩地搭在腿间,眼睛巴巴地看着不远处被贺淑仪抱进来的那盏荷花灯,不知是不是想家了,鼻尖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他自顾自拿起帕巾拭了拭手,故意轻咳一声,让她回神。
    穆湘西又一次被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连忙不着痕迹地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站起身子作势要来帮贺君知更衣。
    手还没碰到他的衣角呢,就听他开口问:“很喜欢那个花灯?”
    穆湘西诚实地点了下头,又很快摇了摇头。
    这花灯虽然很漂亮,但一看就价值不菲,她要是说喜欢,岂不会被认为是偷偷觊觎主人家的东西,总会惹人不虞。
    “这花灯是我今日猜灯谜赢下来的,做得花里胡哨的,像个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贺君知垂眼看了眼她闪烁着的眼睛,清了清嗓子,也不知为什么要忽然提起这个。
    他掂量了一下语气,故作不在意地说道:“反正东厢没几个女眷,不如你帮忙把它拿去随意处置了吧。”
    第十三章 目光
    这话要是听在稍微了解贺君知一点的人的耳朵里,都必然会惊掉下巴。
    都说这靖平世子桀骜无状惯了,说一不二,,眼里目中无人,就问他当初被送去军营磨炼的前几年,京都厮混的几名公子哥哪个没挨过他的揍。
    很少见到他能这么语气和缓地同人说话了,当初即便见到鼎鼎有名的京城白月光穆家小姐,他也总是摆出一副吊儿郎当退避三尺的样子。
    两年后他整个人变得稳重许多,却也丢了曾经那一份谁也瞧不上的少年意气。
    穆湘西捉摸不透他话外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怕不小心会错了意,于是强迫自己谨遵吩咐,不作他想。她伺候着贺君知上了塌,给他掖好被角,放下那重重帷帐,安顿好一切后,这才拿着那盏灯步出房门。
    按照贺君知的意思,东厢没有女眷,又要把灯处理了,难不成是要她就地毁了?可这盏灯是他费劲赢回来的,要真毁了多少有些可惜。
    又或许,她可以偷偷趁着他不注意留下来?反正谁也不知道。
    穆湘西抱着灯在门口阶梯上坐着,决定好了之后拍拍屁股站起身,转头就被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陈管事吓了一大跳。
    她捂着心口后退一大步,和他拉开距离,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老奴吓着姑娘了,”陈管事笑眯眯的,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情,整个人看起来和颜悦色的,“红笺姑娘手里的花灯可是世子赐的?我看四小姐方才来缠着世子爷讨要许久,世子爷都未曾允予她。”
    贺四小姐方才也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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