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喜胡同去荣麟巷的小巷子歪七扭八,并不穿过街市,故而漆黑一片。阮觅准备几盏灯笼,几人排成一列脚步急促往前走。
    但没过一会儿,忽作大风,把灯笼吹打得左摇右晃。
    阮觅脚步没有停下,只是感受了下风里的湿气,低声道。
    “快下雨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下来,先缓后急,愈下愈大,砸得灯笼发出承受不住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许多人的灯笼被雨水一浇,熄灭了。
    阮觅还好些,只是火苗更弱。她想了想,把外衫脱下来罩在灯笼外边。
    她出门的时候穿了身平湘缠枝外裳,用的布不是什么好布,却有一个在此时非常好的优点,防水性强。
    “你们跟在我后面走。”阮觅提灯站在前头,眯着眼喊了一声。
    雨水很大,淌得脸上哪里都是,一开口就是一嘴的水灌进去,想要说一句话都很难。
    詹五爷几人也想学着阮觅护主灯笼,但奈何灯笼早就灭了,自己穿得又是不防水的衣物,只能扯开嗓子回应阮觅。
    “那阮姑娘你在前头带路,小心着些。”
    “好。”
    阮觅抿着嘴角,小心提灯摸索前进。
    巷子里杂物堆积,墙壁上偶尔突起的石块防不甚防,阮觅被绊倒或是被石块割伤后,愣了一下,很快提醒后面的人:“小心左边的石头。”
    提醒完,她才有功夫擦擦额角被划伤流出来的血。
    ……
    荣麟巷。
    被关押两日后,殷如意摆脱追捕的仆人从后门逃出来,雨水把他脸上的血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尚未结痂的伤口外围一圈皮肉泛着白色。
    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上,溅起一阵水花。
    他恍惚仰起头,闭着眼靠墙狼狈喘息,实在无力再往前走。
    “你们几个往那边看看,别让人跑了!”不远处有杂乱的脚步声。
    殷如意喘口气,仍是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前走。
    回马灯一样,记事以来的记忆逐渐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
    殷如意并不记得自己母亲长什么样了,殷家并没有留着她的画像。而母亲过世时,殷如意年纪太小,记不得什么。
    也曾有人说,他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想想也是。
    殷松贺有还不如没有,他从未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
    远在殷如意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离经叛道的时候,殷松贺就当着众人面大骂他活像个怪物,离经叛道。
    等到了殷如意入学堂读书的时候,殷松贺也从不夸他,而是拿了那个关系同他不清不楚的李氏的儿子李养做例子,直言他连李养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他假装听不懂殷松贺的讥讽,花了很大心思把写好的东西给夫子看,夫子一开始很欣赏,后来却说难登大雅之堂。夫子一边这样说,一边拿走他所有的原稿。
    自十来岁起,殷如意便再也没用过殷家一分钱。因为他曾听过殷松贺这般同人交代——
    那孽畜心不正,要是来支银子,不许给。
    真是他心不正?
    回顾自己这十六年,有三喜胡同的一群半大孩子,有殷家一群恶鬼,还有因他而死的平叔。
    正如殷松贺常骂的那样。
    恐怕他真的是不被期待来到这世上的怪物……
    给人招来不幸,活该被厌弃。
    雨声连绵,一阵高过一阵,密集的雨点击地声中,却传来一声清晰的脚步声。
    殷如意厌烦殷家的人,就算此时已觉了无生趣,还是往旁边躲去。
    突然,被一双手掐住脸。
    “躲什么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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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这场雨下得格外大,大得出乎人们意料。
    大街小巷里头一些陈旧的土墙因雨水侵蚀,几近崩塌。房顶被大风刮走茅草瓦片的地方露出个看天的洞,叫一些本就窘迫的家庭雪上加霜。
    咒骂声唉叹声,都在发泄不满,但却也是人世间各种滋味。
    阮觅弯腰站在床前,手指抵住殷如意完好的一边额头,让他的头侧了侧,不至于压迫到脑后的伤口,顺带研究了下伤势。
    下手还真狠。
    昨夜找到殷如意后,阮觅正准备带着人离开,就撞上了来追殷如意的一批人,手里拿着棍子,像在追什么穷凶极恶的逃犯。
    当时看了一眼,阮觅公主抱一把抱起殷如意,退到詹五爷他们身后。
    术业有专攻。
    两方人马对上,詹五爷他们见阮觅早早就抱着殷如意走到安全地方,便也没了顾忌,三两下制服面前这群人。
    阮觅挑了个人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完后半晌不知道说什么,詹五爷几人更是满脸震惊。在他们低声谈论这事的荒唐时,阮觅问了个让人诧异的问题:“平叔在哪儿?”
    那个家丁只粗略讲了殷如意回殷家后遇到的事,大概是为了怕自己被归于恶人一类被牵怒,很少提到平叔。
    但阮觅还是细心抓住了被人为隐藏的这一点。
    那群人里正巧有个经手了平叔的事,听到阮觅问,吓得立马就说出了地点。
    “詹五爷,可否让人去将平叔安置好?”阮觅那时候还是抱着殷如意,向詹五爷提出请求。
    先前的家丁春秋笔法企图糊弄,詹五爷都没能想起来这件事里还有个平叔,这会儿见阮觅提起,除了叹气,只能立马吩咐手下人去找。
    后来去找的人回来说,人是真的没了,只好好收拾了下,给换了身干净衣裳。
    阮觅想着这些事,坐在窗口的小凳子上看着外面,眼神有些远。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床上传来声响,阮觅没有回头,而是很随意道:“醒了啊。”
    没有得到回应,阮觅也不在乎。她继续说:“平叔现在在詹五爷那儿,你什么时候有精神了,就去送老人家一程。”
    隔了几息,殷如意才道:“好。”
    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大部分时候都透露着此人的情绪。
    毫无疑问,这个时候的殷如意没有半点生气,像个暮气沉沉的老者。
    阮觅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出来,却又像是听懂了,话题骤然转变。
    “殷如意,你是个天生的文人,这句话,我现在还是这么说。”
    同之前听到这话就两眼放光不同,这回殷如意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淡漠地闭上眼。
    “我要睡会儿。”
    不是“我想睡会儿”,而是“我要睡会儿”,姿态强硬地拒绝了阮觅接下来的话。
    殷如意闭着眼,神色厌倦沉郁。
    她懂什么?
    估计又要说些无痛□□的道理。
    ————
    下午时,殷如意强撑着爬起来,问了郑小七詹五爷在哪儿。他赎罪一样拖着病体过去,让平叔入土为安。
    回来后又是大病了一场。
    殷如意一闭眼,耳中全是殷松贺的咒骂。
    “你是怪物,生来就是咒人的。”
    “害人的孽畜。”
    似乎是屈服在了这样的话里,再也生不起抵抗之心,被这洪水巨浪裹挟着迷失自我。
    故而郑小七再一次念叨着想念阮觅时,殷如意才漫不经心想着,原来那个人已经这么久没见过了。
    仿佛这只不过是路边的一颗小石子,与他无关,也随处可见。就算没有,也并不值得可惜。
    他浑浑噩噩躺在那儿,三四天一眨眼便过。郑小七看不得他这一个样子,却又不敢说什么,每回都欲言又止。
    直到殷如意再一次企图离开时,被郑小七撞见,抱着死活不松手。
    “十一哥你这是要出去寻短见吗?”
    殷如意早已没了当初训人的力气,不欲多说。
    但郑小七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愣了神。
    “活着多好啊!我被我爹打得半死的时候还是想活着,青杏受了那么多苦,也还是觉得活着好!只要活着,什么好事都会有的。十一哥你别死啊!你难道不想看看青杏吗?我现在就带青杏来看你好不好?”
    “青杏?”这是这么多天,殷如意第一次表现得对一件事感兴趣,郑小七已经顾不得当初对阮觅的承诺了,一口气把所有事都说了出来,包括当初他被郑老三毒打,阮觅翻|墙过来救他的事。
    “十一哥,你觉不觉得阮姐姐就是颗福星?她一来,好像所有事情都会变好。你现在因为平叔的事心里不痛快,我也清楚。但你不能一直这样啊。你可是和阮姐姐最能说得上话的人,一定要快点振作起来!”
    郑小七给他打气,殷如意却还没缓过神来。
    他一直没有把阮觅当成普通人,但她默默做下的这些事,实在让人吃惊。
    正如郑小七说的,阮觅有种神奇的力量,想做的事都能做成,说过的话都能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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