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想似的,他朝着阮觅缓缓笑了下。
    霎时间,好似冰原上开始落雪了,漫天皆是,一片飘渺纯白。
    阮觅看着,忽然间视线一片漆黑,鼻尖药香萦绕。
    再睁开眼,那叫做魏驿蔺的书生已经离开。阮均衣指尖轻轻拂过她发梢。
    “方才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差点落你眼睛上。不过没事,我帮你遮住了。”他的视线也慢慢从楼梯处收回来,再看向阮觅时。
    垂下眼帘,也抿唇一笑。
    他生的是士族最推崇的长相,如玉似松,雨后山明。近看有钟鸣鼎食之家灿锦摇光之色,远看仿若璎璃漫天华灯初上。
    含蓄一笑时,犹如千载前名士踏屐而来,峨冠博带。
    阮觅形容不出这种感觉,看着他面无表□□言又止。
    她怎么觉得这两人笑得都不简单?
    硬要比喻,倒像是楼下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你喊得大声,我定要更大声些。
    正当这时,先前本已从碧海茶馆离开的顺郡王嫡女段意英再次上来,然后进入了隔壁。
    梅开三度。
    阮觅不再想阮均衣为什么要笑了,瞬间投身吃瓜事业。
    段意英一进来,目光首先落在桌上的银子和书上。这是她方才放在这儿,赏给魏驿蔺的,他居然敢这般落她面子,实在可恨。
    心里气恼,说出来的也没好话。
    她讥笑道:“没想到你倒是有几分手段,哄得他收了你的东西。”
    “心里有这个人,送的东西照着人家的喜好来,人家自然也把你当人看,愿意收你的东西。可你若是不把人家当人看,你猜猜,人家把你,当个什么?”曹雪冉拿了帕子小心擦拭自己的手指,姿态轻慢。
    她家里都是些文人,说话自然也带了点拐弯抹角,骂起人来不带脏字,一瞬间把段意英惹火了。
    “尽是会耍这些小恩小惠,装得跟个圣人似的。不就是个玩意儿,也就是你,这么放下身段去迎合他。也不见得他对你有什么好脸色。”
    “有没有好脸色又有什么要紧的?”曹雪冉一双柔荑轻轻搭在膝头,温婉笑着,“只要他那张脸还在,不就行了?”
    段意英愣了下,似乎没想到曹雪冉会说这句话,但回过神来之后为了找场子,她迅速整理了表情,一脸不屑。
    “你是这样想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两人不欢而散。
    隔间里阮觅对着面前已经凉掉的茶水整理思绪。
    从碧衣女子的话不难听出来,魏驿蔺已过了童生试,如今是生员,生员也就是后世常说的秀才。等到了来年八月秋闱,若是魏驿蔺榜上有名,便可再进一步成为举人。接着走后面的会试与殿试。
    这些都是很明显的线索,可就是这顺郡王嫡女和中书令嫡次女,两人与魏驿蔺的关系很复杂。并不是简单的拿魏驿蔺逗乐子。
    难道这就是她所不了解的爱恨情仇?
    第18章
    刚回到阮家,都还没来得及休息一会儿,外边就听到红菱的声音,说是阮母那边请她过去。
    一说阮母,阮觅就想到前些时候送过来的珠宝,十分配合站起身往外走。
    等阮觅到了东秦院,发现这儿除了阮母,还有个阮珍珍在等着,瞧着有些委屈。
    时间回到阮觅刚同阮均衣出门的辰时,阮珍珍那时候听到阮均衣竟然来了府上的消息,立马折腾起院子里所有的丫鬟,又是梳妆打扮,又是采花沐浴,折腾半晌跑过去,却被告知阮均衣带着阮觅出门了。
    当即,阮珍珍就气得两眼一黑,使劲儿掐着一旁扶她的寮烟的手,这才撑住了自己的脾气,没当着阮奉先的面发脾气。
    阮奉先仔细打量她,然后意味不明说了句,“跟你妹妹好好学学。”
    从前阮奉先觉得阮觅行为举止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一直没有向外界承认过她的身份。所以阮珍珍在南泱的时候一直都说自己是家中唯一的嫡女,没有姐姐妹妹。
    可现在,父亲他这是什么意思?
    阮珍珍心中妒火烧得旺盛,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阮均衣愿意去找自小长在乡野没有教养的阮觅,却不来找她。明明、明明都是阮家的人,凭什么就对她这般不公?
    阮珍珍低着头,一改以往柔顺温婉的样子,没有回话。阮奉先不耐烦摆摆手,“你上回在四殿下面前闯的祸尚未解决,如今就不要乱跑了。”
    被这样嫌弃的赶回去,阮珍珍感受到了无比的屈辱,她咬着牙福身,“那女儿先回去了。”
    一转身,她就往东秦院去。
    心里的不甘越来越强,于是一见着阮母,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闭着嘴,不管阮母怎么问她都不说话,看起来好不可怜。
    “你这是要割我的心头肉啊你!”阮母什么都问不出来,急得上火,一指点中寮烟,“你们小姐不说,便你来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事!”
    寮烟添油加醋,“小姐早上的时候听到清水巷大少爷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花了好些功夫准备去见他,本还想叫上三小姐一块儿去。毕竟三小姐从来没有见过清水巷那边的亲戚。可是去找,那边院子的人却说三小姐早就出去了。耽搁了这一会儿时间,等咱们小姐再去书房那边的时候,就发现均衣少爷已经出门了。而且、而且还独独带着三小姐。我们小姐一直都想着三小姐,可三小姐呢,却完全不把咱们小姐放在心上。也不体谅小姐许久未见均衣少爷,只想着自己。”
    寮烟说的时候,阮珍珍就坐在一旁无声流泪,还细声细语阻止一下,“寮烟你别说了,省得母亲听了心烦。”
    “小姐,奴婢怎么能不说呢?您和夫人最近几日都在为参加赏莲会的事情忙碌。均衣少爷好不容易才来咱们府中,要是让他知晓您如今的困境,伸手一帮,您同夫人不就不用这般苦恼了?三小姐实在是……”
    “好了,寮烟,别说了。”阮珍珍呵斥她,让她退出去。
    然后又朝阮母道:“母亲您别听寮烟胡说,我相信觅儿妹妹不会这般自私的。”
    阮母想着寮烟刚才说的那些,觉得可行。阮家本就是一体,虽然不知晓为何阮均衣来这儿只找觅儿,但既然两人相识,就可以让觅儿带着珍儿去见阮均衣啊,都是堂兄妹,既然阮均衣喜爱觅儿,那肯定也会喜爱珍儿的。
    这么想着,阮母就安抚阮珍珍:“等会儿等觅儿回来了,我就叫她过来。都是姐妹,她自然会帮你的。”
    于是这才有了阮觅进门时,犹如三堂会审的架势。
    阮珍珍温婉落泪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但阮觅惯会装瞎,仿若这房子里仅阮母一人。
    她一直盯着阮母的脸看,一双典雅的杏眼眨也不眨。看得阮母本来打好的腹稿瞬间乱了,皱着眉道:“你看什么?”
    她十分不喜阮觅这种放肆的打量。
    “母亲,觅儿瞧着您同以往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一旦阮觅把“觅儿”两个字挂在嘴边,就说明她要开始了。阮母深刻领会过,立马就打起了精神准备应付。
    而阮珍珍做着自己伤心的模样,见她们二人一直聊不到正题,急得插话:“母亲,还是……”
    “你倒是说说,我哪儿不一样了?”阮母沉浸在焦虑中,她近来皮肤有些松弛,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几张古方养着,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难道这孩子觉着她眼尾的皱纹变多了?
    还是说看她皮肤不似往常光滑细嫩?
    阮母心里好似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动,挠心挠肺等着阮觅说话。只有等她说完,阮母那心里的蚂蚁才能退下去。
    阮觅不知道阮母的紧张一般,信誓旦旦道:“母亲您从前看着是雍容华贵,如今却好似清水出芙蓉!”
    阮母的心跟着她的话一上一下再一上,差点紧张得没喘过气来。听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都没忍住,直接喜笑颜开,嘴里不停道:“就你会说话,还清水出芙蓉呢?我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能跟那些小姑娘比。”
    争宠的事,阮珍珍怎么能落后?她不甘示弱飞快接话:“母亲您……”
    “母亲您哪儿用得着同她们比?”阮珍珍快,阮觅比她更快,“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好比这花啊,谁都能开花,但开出的花儿是什么模样,好不好看,这就不一样了。母亲您啊,就是最雍容的那一朵!”
    “你这孩子,真是的。”阮母明明笑得都合不拢嘴了,此时还要装矜持。拉着阮觅的手,满目慈爱。
    阮珍珍恍惚: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直到阮觅带着一整套的翡翠头面回去时,阮母一转头看见坐在角落里满身阴暗的阮珍珍,这才想起来自己这回本来是要干什么的。
    她尴尬地抚了抚鬓角,佯装一切尽在把握之中,“阮均衣虽说名满鳞京,但你小时候未同他见过,后来又去了南泱,实在生疏得很。觅儿同他关系好也是缘分,你便,莫要强求,且等着清水巷那边的消息罢。”
    阮珍珍此时有些古怪,好像经历了什么折磨一般,定定盯着阮母许久,然后才垂下头应了声。
    沉浸于自己的美貌之中的阮母没有察觉到什么,身心愉悦地指使寮烟,让她好生送阮珍珍回去。
    然后对着妆奁上的镜子打量起自己的脸来。
    ————
    三喜胡同。
    殷如意拿着书在窗边看,有时恍然想起数日前的事情,却觉得好像发生在数年前。
    当一个人存在于你身边时,便哪哪儿都是这个人。但一旦离开,你便很难寻到任何踪迹,好似,她从来没来过一样。
    殷如意难得抒情一下,回过神来立马因为自己那罕见的情绪臭了脸色。
    他是把阮觅当成好兄弟的,男儿闯四方,分离都是常事,有什么好矫情的。
    真、真是……
    不管如何,殷如意都不肯直面心里的想法。
    有些人出现在你的世界里,仿佛一团雪到了燥热暑夏,一点水落入干涸枯地,格格不入却又与众不同。
    自阮觅走后,三喜胡同日复一日,从无变化。
    殷如意不再想,拿起书继续看。
    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做的事,当你的能力不足以去做这件事时,你唯一能做的便是爬上去,爬到完全可以一手遮天的位置。
    但今日,殷如意好好读书的计划是实现不了了。他刚看一会儿,外面就有人敲门,这敲门的声儿还有一声没一声儿的。
    殷如意只得放下书去开门。
    门外竟是李养,殷松贺继室的儿子,比他年长四岁。
    今日李养穿得仍旧松松垮垮,雪白的里衣斜斜,露出里头的肌肤。不过好再这人还要点脸,没有只披一件外裳就出门。
    他生了双狐狸似的眼睛,浪荡子一般靠在门边,不动声色打量殷如意一会儿,见他看起来不错,便随口提起了旁的。
    “她呢?”
    殷如意一下子炸了,怒气来得他自己都不知所措。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揪起李养的衣领。
    李养装得正经,私底下惯来流连花丛,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嘴上却继续浪:“当初来我家找我讨教学问的那位姑娘呢?自从当日一别,我这心里时时挂念啊。不知道你可否向我介绍一下。”
    那继室与殷松贺,是让殷如意提起便觉恶心的人,但继室先前所生的李养,殷如意一直能平和地对待。
    他一直都知晓,自己从小到大所作的所有诗书文章,即使被殷松贺骂上不了台面,后又被先生整张收走,之后究竟是去了哪里。
    金巧街李养刚有神童之名的时候,殷如意心里不服,偷偷摸摸读过他写的诗,却发现那分明是自己所作。
    当时年纪还小的殷如意气急,几乎要把这件事闹出去,却被殷松贺发现端倪,生生掐断念头。也是自那之后,殷如意便不怎么愿碰书了,即使学堂他还是上着。
    但那之后,李养巧合一般的,竟然也再也没有新的诗作流传出来,人们将他当作现世仲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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