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如此,年大脸上的怨恨之色更浓了。
    “我就知道,他肯定是骗我们的。这些当官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说完后重重朝地面呸了一口,将他对阮均衣的怨恨与对命运的不甘都痛骂出来。
    阮觅仍由他发泄。
    室内阴暗,因着平湘多日的大雨,又有着一股阴湿的气息。好似在这儿地方多待一会儿,下一秒身上便能长出蘑菇。
    年大骂骂咧咧了许久,一双虎目睁得极大,红丝遍布。
    有着对于死亡的恐惧,也有抛弃一切的疯狂。
    像是趁着最后的时间,不顾一切攻击所有能攻击的人。
    原先跟随年大的那些人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生怕那些带刀的侍卫会被年大这个疯样子惹怒,从而把怒气发泄到自己身上来。
    等所有的怨气怒气通通倾倒出来,年大脱力般趴伏在地上,跟条野狗似的粗粗喘气。
    额头上的汗跟珠子似的滴落下来。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他狼狈的喘`息声。
    “说完了?”
    少女的声音淡淡,像是完全不在乎年大说了什么。
    她站起来,唇边带着笑。
    仅是一个浅层的勾唇动作,不带任何意思。也没有丝毫感情,就连嘲讽都不存在。
    “你是英雄?”
    阮觅喃喃自语一般,说完后嘴角冷淡的弧度更大了。
    她弯下腰,抓着年大的发髻将他无力趴在地面的头抬起来,双眸眯起。
    再次问道:“你觉得,自己是英雄?”
    娇小的少女,正以毫不留情的姿势将一个强壮男子的脸抬起。
    神色瞬间变得凌厉,声音提高。
    “说话!”
    室内所有人都被她骤然突变的情绪吓住了,尤其是那些被压在不远处的灾民,脸全白了。
    年大脸色极为难看。
    就算知道自己此刻情况不好,但是被阮觅这样一个女子,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以羞辱的方式揪着头。他顿时双目赤红,恨不得生吃了面前的人,以清除自己受到的耻辱。
    于是不再沉默,恨声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这般羞辱人?我是不是英雄也不是你们这些蛀虫说了算。且将此事留给大雍百姓评说。至于我杀的那些人,那是他们死有余辜!拿着俸禄,过着比我们好的日子,竟然连水都治不了,留着还有什么用处?”
    “大雍的天下,迟早毁在这群酒囊饭袋手中。我杀了他们,那是为民除害!”
    年大这般说,阮觅反而冷静下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忍住指尖的轻颤,勾着嘴角。
    “酒囊饭袋?那些前来治水的官员,你说他们酒囊饭袋?”似乎被逗笑了,嘴角扯得更高,眸子却冰冷得吓人。
    “你看见他们整日无所事事?”
    “就算做了些小事又如何?要不是我把人抓住了,没准都跑完了。”年大满脸不屑,“这么久了,连这点事都办不成,还有什么脸说自己是来治水的?”
    据阮觅所知,留下来却被年大抓住的那些官员,都是这回治水的主力军。
    在二皇子带着人逃跑时,那些过来混功绩的官员早就知道消息,逃之夭夭。
    剩下的人却没有逃,他们想着,若是自己也逃了,那这平湘的水还有谁来治?
    只是闯进来的人已经被愤怒支配大脑,见人便打杀。
    完全不听解释。
    其实也可以理解成,趁机发泄自己的怒火。
    那些以前高高在上的官差老爷,今日竟然被他们踩在脚底下。
    恍惚生出种万万人之上的错觉。
    阮觅只觉得荒谬。
    “你若真想为民除害。那些逃走的人,怎么就放过了他们?”
    “他们身边那么多侍卫守着,怎么能去追?”年大阴沉着脸,极为自然地说出了这句话。
    可笑,可怜,可叹。
    阮觅脸上的笑愈发冷。
    或许站在年大的角度来看,他并没有错。
    谁不是欺软怕硬?谁不会趋吉避凶?
    一边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一边是啃一口便会啃掉一颗牙齿的硬骨头。
    两者之间,选谁,年大自然是不用考虑。
    即使被折磨的那些人是真正的好官,前一天晚上还彻夜未眠,为平湘水患愁的头发都白了,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是官员,打杀了去就是。
    做为一个从水灾中站起来的领头者,只要他杀了几个官员,那他就是这份事业当之无愧的领头者,谁都会跟随在他身后。
    确实,年大的本意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想集结势力,逼迫朝廷再派人过来让平湘恢复到水患尚未发生时的安稳。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践踏在那些为了治水尽心竭力者的尸体上,一边大谈对于他们的不屑。
    他自己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
    审问室内,仅有五个人活了下来。
    其余治水者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原地。
    或许在死前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死在一心想要解救的百姓手中?
    分明,他们再朴实再纯良不过了。
    阮觅没有再同年大说下去的打算,缓步离开。
    她有些喘不过气,身上又好似压着千斤重的东西,每往前走一步路都觉得艰难。
    阮均衣自救上来后,便开始发热。
    身上伤口很多,没有一处皮肉是好的。
    大夫为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血肉同衣服已经纠缠在一起了,只得用剪子一点点剪去。
    那些伤口少数是刀伤,大部分是鞭痕。
    从仅活下来的几个官员口中,阮觅了解了更多事情。
    阮均衣身旁本是有侍卫守着的。
    他自来体弱,谢氏与阮氏都在他身边安排了暗卫守护。
    只是在年大领着灾民闯进来前,他命暗卫将那些不便行走的年长治水官员护送离开。
    自己则留在原地为他们拖延时间。
    一些不愿意离开的官员也被他劝离。
    除去一些实在不听劝的,阮均衣便随他们去了。
    后来,年大仿佛知晓阮均衣的身份,将他同魏驿蔺关押在另一间房内。
    两边消息不通,那些官员便也无法得知他们遭遇了什么。
    阮均衣身上滚烫,迟迟未醒。大夫让人煎了药给他喂进去,之后摇摇头,走出来。
    “公子身体本就不好,若是安心养着,不受风寒倒也能好好的。只是现在……”
    他叹了口气,神色中的惋惜不言而喻。
    阮觅盯着关得紧紧的门,久久没有说话。
    大夫是她从鳞京带过来的,从前便喜欢待在明华寺赏景,随便给阮均衣诊脉。熟人之间自然不会藏着掖着。
    威胁的话,更是不用多说。
    喉咙有些涩,她最后闭上眼,强行压制住身上奔涌着的疲倦。
    躬下身朝着大夫行了个礼,久久没有起来。
    “求您,救救他。”
    说话时,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大夫见她这样,再次叹了口气。
    “在下尽力而为。”
    说完后,那大夫又走进去查看阮均衣的情况,想法子去了。
    阮觅保持着行礼的动作,许久没有起身。
    直到朱雀卫来到她身边,轻声道:“押送粮食的车队落日后将抵达城内,如今,只有您能主持大局了。”
    阮觅顺着朱雀卫的话,恍惚想着。
    是了……
    她的兄长此时正躺在那儿,生死不知。这世上她最熟悉的人,音信全无。那个曾经前来平湘治水,失望而归的少年,也在池塘祭天之事后,不知去向。
    三个人,没有一个站在她面前。
    这样想着,阮觅直起身。
    脸上带着罕见的茫然。
    低低应了一声:“好。”
    她看了房门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许久之前,阮觅曾同魏驿蔺说过,世间有恶人,却也有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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