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柳十令在信中提及的入鳞京日子时,船上并无他的身影。
    于是阮觅估摸着,他大概是被家中的事情拖住了。还好四个月的时间,照汴州与鳞京的距离,完全来得及。
    此次中举,殷如意与魏驿蔺一跃称为举人,其身份上的跨越就使得很多人对他们抛出橄榄枝了。
    魏驿蔺还好,他在那处巷子里只住了三年不到,平日里也少出门与人结交,同邻里都不熟。只偶尔喜欢往附近几户老人家院子里去逗弄花猫儿。
    故而也没什么人打扰。
    殷如意的生活倒是有很大变化。
    原先旁里邻居的那些姑娘,瞧他模样生得好,都有点那些意思。可一了解,发现这人好像没爹没娘,以脾气还躁,凶得紧,瞬间什么想法都没了。
    可中举那日,报喜的人在殷如意门前喊得大声。放鞭炮的放鞭炮,敲锣的敲锣,惹得谁都知道这个姓殷的小子,不声不响的,竟然考中了举人。
    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邻里邻居好亲事。街坊们心中一合计,这不就是摆在眼前的好亲事吗?
    不说给自家宝贝女儿挣个好前程,起码趁着如今人还没离开,能套个近乎就先套个近乎啊。
    于是殷如意的门槛都快被踏烂了。
    郑小七倒是高兴得不得了,领着青杏像模像样的让邻里们一个一个来,不要拥挤。
    不管是谁,他都能聊上几句。在一众想来做媒的人里面混得如鱼得水,甚至乐在其中。
    这事便这样交给郑小七了,殷如意躲到郑小七房中,终于得了几日安静日子。
    ……
    五月初,柳十令乘的船在鳞京寻湾靠岸。
    他下船,踩上鳞京地面的那一刻,混杂着槐花香的鳞京暖风慢悠悠吹过来,给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在离开鳞京的第二载,他再次回到了这个地方。
    相同的码头,人却是不同的心境。
    暖阳刺眼,柳十令微微眯起眸子。眼神落在前来接人的拥挤人潮里,忽而顿住。
    身着鹅黄的少女坐在马上,背脊挺直,显眼非常。
    她朝他挥了挥手。
    ……
    柳十令离开鳞京一载有余,已经有些生疏了。
    但成平三十七年的时候,众人一齐前往沽源参加比试,历经生死,关系终究比旁人亲厚些。
    少年人的友谊简单,不说情谊有多浓厚,可如今再见总归欣喜。
    像是殷如意,就算近些日因为邻里的事臭着一张脸,可看到阮觅领着柳十令过来的时候,脸上的郁气也散了些。
    不像旁人揣测那样,因为同是应试举子便相互猜忌。也没有因为某些从未挑开的事情而时刻争锋相对。
    他们只是见到个多年未见的友人那般,单纯开怀罢了。
    因着还有三个月便是会试,几人中一半都要参加考试,于是众人小聚一番便各自归家温书。
    柳十令原先住的小院还空着,他再次租了下来,在这个熟悉的地方住了下来。
    八月在金桂飘香中悄然而至,而会试则让这座都城覆盖上一层紧张的色彩。
    会试整整九日,在此期间,鳞京大街小巷里的金桂香气越来越浓。
    中旬,在应试举子从贡院出来的那一刻,金桂香浓烈到了顶峰,似乎在迎接着什么。
    而这一场盛事,也逐渐落下帷幕。
    有些人遵循考试完就什么都不提的静心养身之道,可魏驿蔺三人都不是承受能力差的人。与其什么都不想,等到出榜那日才仓促迎接自己的命运,他们更愿意现在去了解。
    于是几人聚集在阮觅的茶庄里,这儿不仅是茶园,还种了不少瓜果。
    八月不仅丹桂飘香,瓜果也都熟了。
    庄子的管事难得见到这么多人过来,打了鸡血似的兴奋极了。一会儿招呼人送蜜瓜过来,一会儿又让人把庄子里新弄出来甜梅子酒送上去。
    这可是难得的能够在郡主面前表现的机会!
    他自然不会浪费。
    陈章京在刑部身居要职,经过一载的沉淀,本就一身沉肃的人更添了冷硬风范。
    就算他只是单纯地抬眼看你,也会让人觉得害怕。
    明明长着一副正直好人的模样,一双眼也清正得很。可如今他在鳞京的名声,大概是与段般若差不多了。
    一些知道他名讳的人,连叫出这个名字都不愿意,为了掩饰自己的害怕还要意味不明地骂几声疯狗。
    确实,刑部陈章京,光这五个字便已经是鳞京不少人的噩梦了。
    当年青州陈氏灭门不是巧合,而是被人算计。
    自陈章京一步步爬上去后,他便接着段般若的势,在众皇子与段般若斗法的时候报了当年大仇。
    毫不留情,狠辣阴冷。
    有人私下里称他是段般若门前守门众犬中,最为嗜血的一头。
    但不管他在外头是什么名声,如今他坐在这里,就只是陈章京而已。
    ……
    今年会试的试题,较之往年更偏奇诡。
    五人坐在一起开始讨论此事。
    其中崔颜与陈章京已有官职,也算是在会试上闯过千军万马杀出来的。这两人的见解与今年参加会试的三人有些不同,都一一道出。
    听罢,魏驿蔺他们提问,崔颜同陈章京便再回答。
    管事站在不远处候着,一瞧见什么东西少了,便连忙跑过去添置,忙活个不停。
    茶庄清香四溢,漫长的时间过后,这场讨论也到了结束的时候。
    五人站起身来,看了看这处茶园的风光,一眼望过去尽是绿色。
    修剪得平整的茶树,干净短软的大片草地,从天幕洒下来的金色秋阳透澈而纯净。
    崔颜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在寻找那个身影,终于在那片草地上看到了骑着马慢悠悠过来的人。
    她被夹在段意英与曹雪冉中间,想往前冲,却又被两边的人压制得动弹不得,神色中充满被背叛的夸张痛苦。
    看到人,心在这一刻才安定下来。
    他遵循本心,往前走去。另一边的柳十令却也同一时间往前走,两人都发现了对方的动作,俱是一愣。
    从回到鳞京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柳十令都忙于会试,少有空闲。
    算起来,自他回到鳞京后,见到阮觅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见到崔颜与阮觅待在一起的时候便更少了。因此没有看出来什么。
    不过他心思细腻,此时似乎懂了什么,却又有一层雾气阻隔着,显得朦胧。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
    人在岁月中成长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内里。生活琐事所形成的沙砾石子将原先的璞石打磨完美,不复当年青涩。
    离开鳞京,于汴州守孝一载,再回到鳞京的柳十令已经没了当年深藏起来的自卑,眉宇间更加平和。
    他从困惑和磨难中挣扎着长了出来,虽说还是同原先那般不善言谈,可什么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崔颜朝他颔首,没说什么,径直往前走去。柳十令看着他的背影,脸上不再露出以前那样明显的神色,平静非常,过了会儿也走过去。
    仅留下陈章京,魏驿蔺,还有殷如意坐在原处没有动作。
    陈章京是几人中情绪透露最少的人,看起来与阮觅也只是正常友人的关系。他无视方才那两人间的奇怪气氛,闭上眼小憩,像是累极了。
    可没人知道,在这样难得的休憩时光里,他一闭上眼,脑中回想起来的竟是当年北上沽源,大火下提着剑站在他面前的那道身影。
    要说他对阮觅是否有男女之情?其实也是有的。
    只是参杂了太多别的感情,诸如安定,渴望,温暖,震撼。
    幼时家破人亡,偌大陈氏仅留他一人。颠沛流离的生活,朝不保夕。像个在雨中一直寻找归途的游者,一生都走在这条寻找的路上,无处停歇,没有终点,从未遇见过可以给予他安全感的地方。
    直到那道身影出现。
    他第一次这样被人守护着,在逼近死亡的大火中竟也寻得了一份安心。
    被庇护在看似孱弱的肩膀下,温暖得让人不愿醒过来。
    可世间难得两全之法,他注定不能拥有一个归处,或许这一生都要游荡在前路未知的雨夜里。
    一些人,一些事,他只能在一旁,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
    在陈章京身旁,魏驿蔺敛着眉眼,神色自然地拿起盖碗,将里头清亮的茶倒入茶滤。再将茶滤中的茶放入公道杯中,最后一步才是均匀茶汤,分入每杯品茗杯中。
    他这一套煮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很是好看。
    殷如意接过他递过来的茶,道了声谢,但视线没有离开远处骑马的身影,眉心微皱。
    若说什麽事最叫人不好受,那大概便是在确认自己是否做好准备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早就出局了。
    心里闷闷的,可这件事又没有谁是错的,只能像只困于囚笼的兽,无能狂怒,原地转圈。
    殷如意心里清楚,虽说这只是个猜想,可其实已经明显得只差亲口说出来了。
    他捏着茶杯没有动,魏驿蔺看他一眼,慢悠悠笑道:“春茶苦,夏茶涩,秋茶倒是介于两者之间,回味清香。”
    似乎只是单纯的同殷如意闲聊。
    这蓦地在身边响起的声音,叫殷如意回神来。他揉了揉眉心,忽地生出挫败之感,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到往日模样。
    然后品了口茶,也品不出来什么味道。
    要让殷如意说,这秋茶还不如春茶好。虽说春茶味苦,可起码也有味道,不像秋茶,于他而言终究太过清淡。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魏驿蔺又给自己倒了杯,慢慢喝着。
    “殷兄想来是喝不惯秋茶。”
    他略眯起眸子,眸光清浅,也不知落在哪儿处。眼尾的一点小小泪痣,像是被揉碎的花汁不小心沾了些上去。
    “春茶也好,夏茶也罢,不过是合适二字。”
    话音落下,他又垂下眸子,轻啜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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