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官许昌因将将从太医院下了值,正打算从安定门出了宫。
    昨日夜里,整间太医院的太医都被贬了职, 不必多做打听, 也知道是因得早前皇后娘娘落胎之事。
    他一个小小药官,不必背上那连带之责。只是因着身上这小小官职也是与长孙家求来的,早些时候为了还恩, 他便帮着裕贵妃打探了些太医院的消息。
    许昌因心中有亏, 自想着此回出了宫,便告上病假, 得好好躲上几日的风头。正如往常一般行来安定门前, 却见得几个正也出宫办差的小内侍,被西厂同知卫萧肃搜查。
    他谨慎着, 远远观望了会儿,却见一小内侍被搜出来个圆形徽章,便就被萧肃的人带了下去。他心觉不妙,从身上摸索出来那同样的东西, 直扔去了地上一角。
    上回宁家耳目替贵妃问他来要皇后娘娘的脉案,便要以此为信物。怎知道如今,成了惹祸的玩意儿。
    他整了整衣襟, 直了直腰背,方继续往那安定门去。本以为已经撇清了关系, 可还未行到门前,却被人拦了过去。
    见得来人一身玄色锦衣,许昌因自知是东厂的人。忙与人一揖,“不知小的可是哪儿挡着大人的道儿了?小的正下了值,预备归家。”
    “可是他么?”眼前人身姿矫健, 问的却不是他,而是身后的小药童。
    “诶。是许大人没错。”小药童亦是侍奉在太医院的,平日里与许昌因不过多几个照面。
    “许大人,有人见您前阵子,总往施太医的药房中去。镇抚司想请您回去问个话呢。”
    “这…可没有的事儿。”他自然知道施成那药房里有什么,便就忙着否认。
    来人却道,“您这身上的官职,也是长孙大人托人引荐的吧。”
    “……”许昌因没了声儿,该认的,却又不敢认。东厂替皇帝办事儿,这官僚往来被他们知道,着实寻常。
    “那就有劳许大人与我们走一趟。”
    “若要我等在这安定门前动手,可就不好看了。”
    **
    养心殿
    江蒙恩又再续了一盏热茶,送来了案上。见得主子还在疾笔写着什么,唯有再劝了劝,“陛下一夜未睡了,还是去寝殿里歇下吧。太医嘱咐过让您静养,您这可都熬了一整夜了。”
    却只听得主子问起:“华清来了么?”
    “华侍卫已在外头候着了陛下。”
    “传进来。”
    凌烨目光淡淡,将写好的密函合上,扣入折子里。待江蒙恩将人领了上来,方与案下华清道。
    “你带五百精暗卫,往贺习景军中一趟,朕有件事须得你亲自去办。”
    华清一拜,接下那封密旨,方循着门外去了。
    凌烨这才起了身,扶着江蒙恩往寝殿去。他还得养着这副身子,才能办好接下来的事。
    寝殿内,冬日白晃晃的日光透过窗棱洒了进来,越发显得一片空空荡荡。他指了指窗户底下一角,那里原摆着皇后几个衣箱,此刻却什么也不剩。
    “皇后的东西呢?”
    江蒙恩扶着人,只好解释,“娘娘搬回承乾宫那日,便让我等将东西都送回去了。”
    “……”
    什么时候,他竟然不记得了。
    “叫他们搬回来。”
    “……”江蒙恩讶异了一晃儿,方忙接了话,“诶。奴才一会儿便让他们去办。陛下莫再多思,还是早些歇息吧。”
    “好……”他答应得如一个孩子。
    一整夜忙忙碌碌,吩咐下去东西两厂的差事,又修书与贺习景,处理宁志安之事。他终于能睡下了…
    “阿檀在等着朕。”
    “……”江蒙恩听得怔了一怔,却也答不上话来。可主子好歹肯歇息了,能在梦中见见娘娘也是些许慰藉。
    **
    临近新年,正是内务府中最忙碌的时候。若是换做平常,忙碌的该是为宫中后眷预备新年的用度与家宴。可今年,新年之事无人问津,张斯伯忙着的却是彻查先前惊扰皇后胎象之事。
    依着那施太医的脉案,十二月初三前前后后的事件,也大体如斯。张斯伯一早便拟好了文字,正晌午,便让人往养心殿内通报了声儿。
    他自己则寻来内务府后院儿,打理打理那几颗云松,一并等着养心殿传召便是。
    这冬日里,云松容易沾灰。每日清晨得洒些清水,那松针叶子看着方才可爱。他年过不惑,早已无心后宫纷争,冬日里养松,夏日里养蚕,到底成了多年不变的习惯。
    正持起剪刀,打算修剪修剪那松枝叶子了。身后却传来女子的声响。
    “看来张总管今儿心情好,真是难得。”
    张斯伯回头,见得那女子进来,举止不俗,姿容端庄。与平日里不同的是,发髻侧簪了一朵桑白的冬花。他草草看了一眼,便收回来目光,继续给云松剪枝。
    “邢姑姑是为皇后娘娘簪的花吧。”
    张斯伯叹了声气:“娘娘也是去得蹊跷,年岁尚浅,还未来得及享福呢。”
    “为人奴婢,自要为主子守孝的。”
    邢倩行了过去,伸手去接了张斯伯手中的剪刀过来,“这些事情,可不该劳您做的。奴婢来便好。”
    张斯伯却见眼前人微微抿着唇,那双眉眼本就清透,今日看来尚有些许玉珠流转。可他早过了年岁,动心这事儿,早就不知何物。
    “杂家记得元惠皇后在的时候,邢姑姑尚仅十六七,便已替皇后将琐事打理得紧紧有条。这些枯枝烂叶的事儿,自然难不倒邢姑姑的。”
    “元惠皇后虽走了,杂家还得看着娘娘的三分薄面。邢姑姑今儿来是有什么事儿,便直说无妨罢。”
    邢倩原也正等着这话,手中的剪子顿了一顿,方继续剪着枝的动作。
    “奴婢是想来问问,张公公要与陛下上奏的供词,可已准备好了?”
    张斯伯答得不紧不慢:“养心殿要得急,可往去传话的人还没回。听闻昨夜养心殿闹了一整夜,陛下许还在休息呢。”
    他活了这些年岁,看穿人心并非难事,更何况是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丫头。
    眼前人手法儿灵活,心思细腻,打理得他那几颗小云松,精致可爱,虽非动情,他心中自也有了些许意头。
    “恕奴婢冒昧,想问问张总管,是如何禀报十二月初三前后之事的?”
    张斯伯道:“那几日并无大事,只是国公夫人上了帖子,想入宫探望皇后。可许是母女之间因疏影阁里那位起了些许冲突,方冲撞了小皇嗣啊。”
    “不够…”邢倩下手利落,直将长得最高的那一枝条儿,狠狠剪断了去。
    张斯伯只觉心头一疼,“邢姑姑,怎不够了?”
    “张总管得与陛下说,是宁妃让人替陆月悠传信给国公夫人。挑起事端,方冲撞了娘娘胎气。”
    “哦?”张斯伯并未吃惊,邢倩怎么想,他早也猜得几许。
    “那送信的内侍,不是还在张总管手上么?”
    “人受了刑,早就末了气儿了。邢姑姑这可是要为难杂家了…”张斯伯笑了笑,却去探了探那持着剪刀的手来。
    邢倩并未闪躲,另一手去抚了抚发髻间的那朵冬花,“张总管心里清明得很的。若此事儿成了,奴婢以后日日为张总管簪花。”
    “这话可重了。”
    “杂家半只脚都迈进棺材里的人,可享不得那些香福。不过盼着有人陪着吃个饭,暖个榻…其余的,自也不会为难姑姑。”
    “那阿倩便替娘娘多谢张总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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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隆冬(19)   白绫
    凌烨这一觉睡下, 便又是一天一夜。
    梦中,他陪着阿檀回了趟江南,见过了江南陆府的那位老太太。老太太当面和颜悦色, 背着阿檀, 却将他说道了一遍。
    “你可没好生待我的阿檀吧?”
    “嗯。日后不会了。”他应着。
    江南日子闲散,他陪着阿檀夕阳下在西湖泛舟,朝霞中看钱塘江大潮。阿檀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他轻轻抚摸着那里的动静。小娃儿一下一下, 踢在他的掌心里…
    “这么用劲儿,该是个小皇子!”阿檀弯着眉眼, 望了望他。
    “嗯。”
    “若是个小皇子, 阿檀还得替朕生个小公主。”
    生得和她一样的小公主,方好陪着他身边。
    可醒来的时候, 她们都不在了。
    天色已然大亮,阳光充斥着整间寝殿。推开窗去,冷冽的气息钻入身体,让梦中的温存逐渐消失殆尽。
    江蒙恩入来, 忙捡了件披风护来主子身上。却被主子抬手挡了挡,“与朕更衣,传膳养心殿。”
    听得主子打起了精神。江蒙恩自也放下几分担心。依着吩咐去办了。
    凌烨暗自抚上案上放着的那只檀木匣子, 垂眸静静打量。
    “阿檀,你再等等朕。”
    晌午天清气朗, 张斯伯被宣来养心殿的时候,已是快要午时了。听皇帝问起十二月初三前后后宫动静,张斯伯自将昨夜连夜改好的供词,呈了上去。
    “十二月初三一早,奴才等人捉得个在疏影阁外头徘徊的可疑小内侍。严刑拷问之下, 方将事情都交代了。那人连夜刚从宫外回来,正是与疏影阁里那位陆家小姐,往信国公府中送了封信件。”
    张斯伯再接着呈上了,十二月初三国公夫人的拜帖。
    “陛下,这是承乾宫中寻来的。还请陛下过目。”
    “施太医的脉案中说,娘娘本身胎气不稳,许正是被这拜帖冲撞。”
    凌烨翻开那拜帖,却见那拜帖中,信国公夫人因得陆月悠之事,处处怨责皇后。善妒、无情、不仁,那一字字映入眼帘,他心中气息翻腾,难以压制。不觉喉间泛着丝丝腥甜,又被他生生吞咽了下去。
    他竟从来不曾知道她有一个这样偏心的母亲。然而陆月悠深处冷宫,何德何能送得出信件。
    却听得张斯伯再道,“那小内侍之事,奴才当时已通报过娘娘。且娘小内侍身上的家徽,也送到了娘娘手上。”
    他垂眸落在案上静置着的那枚宁家家徽上。
    “宁妃…”话从齿根之间嘶摩而出,“朕得去会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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