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秦钩不闻着安神香就睡不着,可他在扶游这里总是睡得很好。
    今时不同往日了。
    崔直在心中叹了一声,看着小太监们往香炉里添香料,自己从瓷瓶子里倒出两颗宁神丸,放在玉碟上,又往玉碗里倒了点温水,一起捧到秦钩面前。
    秦钩捻起两颗药丸,丢进嘴里,然后拿起玉碗,喝了口水。
    他仰头,就着水吞下药丸。
    这时,安神香也已经点起来了,崔直带着小太监们告退,秦钩再一次躺回床上。
    他合上双眼,没多久,又烦躁地坐了起来。
    他走到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就着这杯茶,又吃了两颗白色药片。
    吃过药,秦钩最后一次躺回床上。
    这回倒是睡着了,但也只睡了一刻钟。
    秦钩在一次翻身抱不到扶游的时候,惊醒过来。
    他猛地坐起来,抓着自己的脖子,喘着粗气。
    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你完了,你永远失去他了。”
    秦钩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外间,给自己灌了半壶冷茶,才勉强缓过神,驱散那个恶魔一般的声音。
    崔直在偏殿外面守夜,忽然,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秦钩站在门里,一言不发。
    良久,他走出门,回到正殿,重新坐回案前,继续批奏折。
    *
    扶游出去采诗的第三天。
    扶游打算在村子里多留几天,搜集两首诗。
    他坐在田埂边、新生绿叶的大树下,同农夫分午饭吃,左手拿着饼,右手拿着笔,竹简放在地上,写写画画。
    养居殿里,秦钩把这几天的奏折全批完了。
    太监们把几大筐的奏折抬下去,秦钩看了一会儿,便站起身,走到里间去了。
    里间一直没有收拾,还是年前帝后大婚时的装饰,挂着红绸,格外喜庆。
    秦钩走进去,和衣在榻上躺下,合上双眼。
    同样是没多久,他又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崔直。”
    崔直连忙进来:“陛下。”
    “派人去凤仪宫,把那个小倌赶走。”
    崔直顿了一下,但还是应了:“是。”
    可是没多久,崔直就回来了:“陛下,怀玉公子让老奴给陛下带句话。”
    秦钩那时正躺在床铺里边,从前扶游睡的地方,枕着扶游枕过的枕头。
    听见崔直说话,他便不动声色地往外边挪了挪:“什么?”
    “怀玉公子说,扶公子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也留了礼物给他,就算是认他这个朋友了。若是现在把他送还给西南王,他必定难逃一死,他死倒是不要紧,若是扶公子知道了,恐怕会埋怨陛下……”
    秦钩猛然翻身坐起:“他是在拿……”
    他好像说不出那个名字。
    “他是在威胁朕吗?”
    崔直低着头,不敢言语。
    秦钩厉声道:“把他赶走。”
    “是。”
    崔直转身要走,可是秦钩忽然又把他喊住了:“站住。”
    秦钩下了榻,从墙上摘下一柄长刀,抽刀出鞘,径直走出养居殿。
    崔直跟在后边,当机立断,喊了个小太监过来:“抄近路去凤仪宫,就说陛下拿着刀过去了,让晏大公子快做准备。”
    秦钩提着长刀,大步且缓慢地走在宫道上。
    连续两三天没怎么休息,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头发散乱,胡子也冒了头,双眼赤红,活像是一头野兽。
    他不想面对扶游的问题,起码现在不想。
    因为他想不明白,也无法给出正确的回答,更无法直面自己的错误。
    他只能用一切能用的手段来逃避。
    他批奏折,把所有的奏折都批完了,现在他没事干,他睡不着,他就要把矛头对准凤仪宫。
    他不能安静下来,他一安静下来,就会看见扶游的眼睛,扶游控诉他的眼睛。
    秦钩必须给自己找一点事情做。
    这时候已经开春了,不下雪了。
    秦钩手一松,刀尖“铮”的一声,点在青石砖的宫道上。
    随着他往前走,刀尖划过地面,声音刺耳。
    他像是去寻仇的,却不知道扶游最大的仇人就是他自己。
    很快就到了凤仪宫,晏知收到了崔直传来的消息,已经把宫门关上了。
    可是秦钩又怎么会善罢甘休?他提起刀,便狠狠地砍在乌色厚重的木门上。
    “哐”的一声,宫门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秦钩双手握着刀柄,把长刀拔.出来,一抡手臂,又是狠狠一下。
    没两三下,宫门就被他劈烂了。
    秦钩踹开那一堆破烂木头,跨过门槛。
    宫门里,晏知从宫外带进来的几个随从,站成两排。
    正对面的正殿门大开着,晏知仍旧是那样的世家公子风度,端端正正地跪坐着,手边摆着长剑。
    “陛下有何贵干?”他问。
    秦钩扬了扬下巴:“朕找那个小倌。”
    他话音刚落,怀玉便抱着一卷旧书,从走廊那边走出来。
    “陛下找我。”
    秦钩道:“来人,把他押下去。”
    怀玉后撤一步,举起怀里扶游留给他的旧书——
    他的免罪金牌。
    果然,秦钩一看见那卷竹简,立即抬了抬手,让侍卫们停下。
    怀玉淡淡道:“陛下监管之下,我没有私下给西南王传递过任何信息。我只是想活着,扶游也希望我活着。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惹恼了陛下?”
    秦钩却答不出。
    他当然答不出。
    怀玉又道:“陛下该不会以为,扶游是因为我,才出宫的吧?”
    晏知见状不对,赶忙走下台阶,扯了扯怀玉的衣袖,让他别说了。
    怀玉继续道:“或者,陛下该不会还以为,扶游是因为皇后,才出宫的吧?”
    晏知本来不想管他的,偏偏扶游临走时给他送了礼物,晏知便以为扶游还挺喜欢他的,想提醒他一下,不要惹恼秦钩。
    怀玉最后也闭嘴了。
    秦钩却仿佛被这两句话激怒了,他拖着长刀,缓步上前,一身杀意。
    晏知回头看了怀玉一眼,眼中不无怒意。他握紧了手里的长剑,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秦钩目露凶光,就像杀神一样逼近。
    怀玉也有些被吓住了,往后退了退。
    到了眼前,秦钩没有举起刀,却朝他伸出手,声音低哑:“书给我。”
    怀玉握着竹简不肯松手,晏知回头看了他一眼:“给他。”
    秦钩加重语气,命令道:“把他的书给我。”
    怀玉把书放到他手里。
    *
    扶游外出采诗的第三天夜晚。
    村子里的年轻人抓到一只下山觅食的野猪,于是村里趁势办了一场篝火晚会。
    火焰蹿得老高,扒干净的野猪被架在火堆上,烤得滋滋冒油。
    美酒,乐舞,扶游坐在篝火边,就着火光,拿着笔和竹简,把村里人唱的歌都记录下来。
    才记了一半,就有一个年轻人过来,拿走他的竹简,扶游连忙站起来去追,然后就被一群年轻人拉进了跳舞的队伍里。
    “小采诗官,不要写啦,只有老人家才会在这里一直坐着。”
    扶游被他们拉着转圈,晕乎乎的:“不要转,不要转……”
    篝火火星飞上天际,点亮黑夜。
    皇都里的养居殿,早早地就熄了灯,一片黑暗,也安静得厉害。
    黑暗中,秦钩一身酒气,躺在偏殿里,睡在扶游的床榻上。
    他没有睡着,只是抱着那卷书,靠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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