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游翻身下马,刚要跑上前,想了想,又连忙把挂在腰上的木铎取下来,晃了晃。
    这是采诗官的规矩。
    他一边摇着木铎,一边牵着马要跑上前。
    偏偏这匹马现在走不动了,不肯听他的话,扶游铆足了劲拽它,它也绝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僵持之际,有人走到扶游面前,先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摸摸马匹的鬃毛。
    “唉,你这小笨蛋采诗官,我来吧。”
    扶游抬头,只见一个身形高大、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站在他面前,一脸无奈。
    这是扶游的老熟人。
    三年前扶游第一次采诗,经过这里,认识了他,和他可以算是忘年之交。
    而且……
    当时他们约好了第二年再见的。
    扶游最后当然没来赴约。
    扶游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声地唤了一声:“邱老夫子。”
    “嗯。”老夫子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从他手里接过缰绳,语气里有几分埋怨,“你怎么这么晚了才过来?”
    “我……”扶游顿了顿,还是小小声地回答,“玩着玩着就耽误了时间。”
    邱老夫子叹了一声,随后带他回去。
    他在村子里开私学,专门教别人念书,许多学子慕名而来。
    扶游跟着老夫子走进院落,便有许多学生向他行礼,还唤一声“老师”。
    他们把扶游的马牵下去,正好要开饭,就给扶游加了一张桌子。
    扶游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他们又拿来毯子,给他裹上。
    他们甚至要给他喂饭吃。
    扶游连忙拒绝了。
    吃过晚饭,他们围坐在炉火旁边讲学,扶游裹着毯子坐在一边,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邱老夫子碰了他一下,扶游恍恍惚惚地抬起头,邱老夫子叹了口气:“回去睡了。”
    “噢。”扶游裹着毯子站起来,跟着他回房间去。
    邱老夫子睡大床,扶游就缩在旁边的小榻上。
    吹了蜡烛,邱老夫子问他:“你怎么整整三年都没过来?”
    “我……”终于还是被问到了。
    扶游想了想,最后却躲进被子里,闷闷道:“我生病了。”
    他不想像怨妇一样,把这三年来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说,只是说给秦钩听一遍,他就足够难受了。
    还要说给别人听,那就更不好了。
    邱老夫子又问:“什么病?你到底怎么了呢?”
    “嗯……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个梦,一觉醒来,就是三年之后了。”
    他说完这话,就不肯再回答任何问题。
    扶游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墙上开了个窗,窗台上摆着些小东西,月光照在窗台上,也照在扶游面上。
    他从毯子里伸出手,手指点着,从窗台这边游走到那边,绕过一个个摆件。
    他只是闲下来的时候,才会想起那些事情。
    就像是一场梦,他沉湎三年,现在终于抽身而出,回头去看,只是一场梦。
    邱老夫子道:“多留一会儿?总归时间还多。”
    “嗯。”扶游点点头,“反正只是一场梦。”
    *
    这时候,秦钩反倒大病一场,陷入梦中。
    他躺在偏殿的床上,像后殿那棵老树轰然倒塌一样,身上忽冷忽热,脑子倒是很清醒。
    他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石头。
    崔直让他吃药,他也不曾放下片刻,一手拿着石头,一手端起药碗。
    喝之前,他问崔直:“我是不是对他很不好?”
    崔直却说:“陛下不会有错。”
    劝了这么多回也没用,他也不愿意再说那些不讨巧的话,反正扶游已经离开了。
    秦钩没有再说话,只是仰起头,将碗中汤药饮尽。
    随后侍从们退出去,留秦钩一个人在偏殿休息。
    秦钩拥着锦被,躺在从前扶游睡过的地方。
    恍惚之间,仿佛有人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对他说:“秦钩,你又在装病了?你又要召见属下吗?要我帮忙打掩护吗?”
    这是刘太后和刘将军还当权的时候,秦钩常做的事情,他装病,召见属下,让扶游帮他遮掩。
    这回秦钩却道:“不是,我是真病了。”
    他试图握住扶游的手:“我想睡觉,你回来陪我,小……”
    没有说出口的“小黄雀”,让他猛然惊醒。
    小黄雀,小黄雀……
    秦钩猛地睁开眼睛,一阵风吹过,幻象中扶游就被他这个轻蔑的称呼给惊走了。
    “扶游……”秦钩追下榻,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追,他无力地辩白,试图挽回,“我没这样想过,我没这样想过……”
    “嘭”的一声,秦钩一拳捶在墙上,竟震得整个宫殿都在晃动。
    他果真是一头没有完全被驯化的猛兽,主人一走,他连宣泄感情都是用最原始的方式。
    随后崔直带着一群太监进来,试图把他劝回去休息。
    可是秦钩红着眼睛,就要冲破包围,去找扶游。
    再不见到扶游,他就真要疯了。
    最后秦钩打伤了几个小太监,崔直实在是没办法,拿出扶游临走前送给自己的一袋银子,递到他面前。
    “陛下,扶公子的东西,扶公子的……”
    秦钩一把将东西夺过去,捂在心口,终于安静下来。
    崔直上前扶他:“陛下,还是先休息吧……这也是扶公子的吩咐。”
    秦钩重新坐回榻上,他问:“崔直,我是不是对他很不好?”
    崔直顿了顿,最后点点头:“是。”
    “那我从现在开始改好了,他会不会回来?”
    “老奴想……或许会吧。”
    崔直只是不想再激怒他,可是秦钩却仿佛只听见最后两个字。
    他抓着扶游留下来的东西,勾了勾唇角:“那就好。”
    *
    第十天。
    一大早,扶游就被邱老夫子赶起来。
    “哪有你这样做采诗官的?还不快出去采诗,人家早都起来耕作了!”
    天还有点冷,扶游裹着衣裳,蹲在田埂边,等了许久,才等到农夫扛着锄头过来。
    他吸了吸鼻子,拿着笔墨跟上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从皇都来的信使,骑着马,从他身后飞奔过去,在村中资历最长的老人家的宅院门前停下。
    扶游对急促的马蹄声有一种下意识的畏惧,他回头去看,看见来人的模样。
    是秦钩的一个暗卫。
    扶游赶忙把东西收好,走上田埂,准备跑回去。
    可是他还没跑出一步,暗卫便朝他喊道:“扶公子请留步。”
    扶游回过头,脸色苍白,他强自定下心神:“什么事?”
    暗卫朝他做了个手势:“扶公子,陛下托小的带来一些东西,还有几句话。请。”
    扶游抿了抿唇,壮起胆子,朝他走去。
    他什么都不怕,就是秦钩又来了,他也不怕。
    他照样能把秦钩赶走。
    在村中里长的宅院里,扶游坐在案前,案上茶碗升起热气,浮在他眼前。
    他低着头,手指拨弄着碗沿,仿佛在走神。
    暗卫单膝跪在他面前,解下背上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把东西放到扶游面前,一边打开,一边道:“陛下本来是要自己来的,但是前几天大病了一场,所以……”
    他在说这话时,留神看着扶游的神色。
    可是扶游神色淡淡的,没有什么变化。
    暗卫收回目光,把油纸包着的四四方方的、乌黑的糖推到扶游面前:“而且陛下想着,扶公子一见着他,又要哭,所以就没亲自来,让小的给扶公子带了点爱吃的点心。”
    “陛下还说——”他小心地瞥了一眼扶游,“他已经知道错了,都会改的。只要扶公子肯回去,陛下马上下旨澄清,立扶公子为后。”
    扶游笑了一下,把糖推回去,态度平和,语气坚定:“麻烦你回去告诉他,我不想回去,更不想做皇后。我只想做采诗官,等到了冬天,我自然会回去献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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