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游往后退了一步,险些踩了旁人的脚,引得旁人一阵喧闹。
    可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一般,恍恍惚惚地从人群里走出来。
    他连自己刚才去了哪家客店都不知道,不知道该往哪条路回去,最后还是客店夫妇提着他的东西,出来找到了他。
    老板娘埋怨道:“你这孩子,我话都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跑了呢?”
    “我……”扶游摇了摇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
    扶游只觉得,是他害惨了晏知。
    从一开始就是他害了晏知。
    若不是他,晏知就不会被立为皇后,被折断世家公子的脊梁。
    后来也是因为他,晏知才会跟秦钩起冲突,他出来采诗的时候,显然秦钩当时已经憎恶晏知到了极点。
    他很担心,但也不想放弃出宫的机会,所以在晏知说没关系,自己能应付的时候,他竟然就这么自私地就出来了。
    扶游恨不能揍自己两拳。
    现在这件事情,要么是晏知的无妄之灾,秦钩为了报私仇,故意给他安排的罪名;要么是晏知真的谋反了,可他也是被逼无奈。
    总之,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扶游。
    他就是一只小黄雀,被秦钩握在手掌里,从来都没有逃出去,也不可能逃出去。
    这一个月的自由,就像是秦钩闲暇之余,往他的脚上系了条丝线,让他放个风。
    现在秦钩回过神来,要扯动丝线,让他回来,他不肯,秦钩自然不慌不忙。
    他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让小黄雀自愿回去。
    他一直都是这样困住扶游的。
    扶游从他们手里接过自己的书箱,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多谢,能不能再麻烦你们,把我的马牵来?”
    “天都这么晚了,还赶路呢?”
    “嗯,我得……”扶游低着头,很艰难地说出那个字眼,“回宫一趟。”
    客店夫妇只能帮他把马给牵过来,又给他塞了点干粮,让他路上小心点。
    扶游翻身上马,原路返回。
    暮色渐沉,树林阴翳,扶游骑着马在林子里狂奔,初春新生的茂盛枝叶打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原本最爱这些枝叶,他以为这是恣意生长的自由。
    现在他才知道,不是,这只是藤蔓包围的牢笼。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匹也奄奄一息,本来就没怎么吃东西的扶游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摔在草丛里。
    被枝叶遮掩的月亮就在眼前,却隔得很远。
    扶游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抓起一根树藤,狠狠地抽在树上。
    树叶簌簌落下,落了扶游满身。
    他恨秦钩,他恨死秦钩了。
    要是他三年前在采诗的路上就死了,被猛兽吃了也好,失足跌下山崖也好,不管怎样,要是他在三年前就死了,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
    *
    皇都里,秦钩正在为扶游的归来做准备。
    晏知一出事,扶游肯定会回来的。
    秦钩每天都在认真做准备,让崔直把养居殿挂着的红绸换成新的,给扶游铺上春天的被褥,给他准备春天的好吃的。
    可是崔直看着他,每每欲言又止:“陛下……陛下真的觉得,扶公子为了晏大公子回来之后,看见这些,就会……”
    那时秦钩正拿着一匹鲜亮颜色的布料,跟织造所的裁缝描述扶游的身材尺寸。
    秦钩圈起手指:“他的手腕大概这么细。”他又把两只手圈了一下:“腰大概是这么细。”
    裁缝认认真真地做了记录,行礼告退。
    秦钩回头看向崔直:“你刚才说什么?”
    “老奴说,陛下真的觉得,扶公子为了晏大公子回来之后,就会为这些东西高兴吗?”
    秦钩思忖了一下:“他一开始不会太高兴,因为那个小白脸要被我杀了。”
    崔直颔首:“是,所以……”
    “可那个小白脸确实是谋反了,他和西南王、几个世家的书信,还有兵器,证据确凿,罪当问斩。我已经网开一面了,只是把他下狱,没有把他就地正法。”
    秦钩倒是振振有词:“等扶游回来,我就改判他流放,这样还不够吗?”
    “这……”
    “我只要扶游回来,扶游回来了,不用扶游求我,我自然会放过他。”秦钩把布料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玉腰带,在自己的腰上比划了一下。
    扶游太瘦了,他的腰也太细了。
    不过没关系,往后都会补回来的。
    “往后我要好好对他,我承认我喜欢他,我要让他做我的皇后,永生永世。”
    他把腰带放回去,自信满满地走出去。
    崔直叹了口气。
    那句话对秦钩来说像是美满情话,可是在扶游那里,可就不一定了。
    *
    三月十七,于皇都乃至整个大夏而言,是一个大日子。
    世家子弟,曾经做过几个月的皇后,意图谋反的反贼晏知,要在被宫门前问斩。
    这可是个传奇人物,就算被问斩,也不是在城外的刑场,而是在宫门前。
    皇帝不惜让自己家门口染上鲜血,也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杀头。
    可见其特殊。
    这天一早,晏知就被从天牢里提出来,按在宫门前临时搭起来的刑场上跪下。
    秦钩一夜没睡,也早早地起来了,到了宫墙城楼上。
    崔直试探着问道:“陛下,倘若扶公子还没赶回来,岂不是……”
    他也是想试着保住晏知,让秦钩别这样胡来。
    可是秦钩却道:“不会,他今天一定会回来,我都算好了。”
    此后崔直再问什么,他也不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城楼下面。
    上次就是在这里,他把扶游给弄丢了,他一定要在这里,把扶游给找回来。
    日头渐起,百姓们也起来了,瞧见宫门这边的动静,也都聚过来看。
    底下窃窃私语。
    “怎么光杀晏家公子?西南王不是也谋反了吗?”
    “西南王毕竟是陛下的兄弟,所以陛下不舍得吧?”
    “陛下怎么会不舍得?太后和太后的母家,陛下也不是说打就打?那晏家公子,不还是皇后吗?”
    一直到了正午。
    刑场上的晏知跪得端正,城楼上的秦钩也站得挺直。
    晏知双手背在身后,腰背板正,一只黄蝴蝶落在他面前,他轻轻地吹了一下。
    秦钩双手撑在城垛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下边,生怕自己错过了扶游。
    日头升到正中,渐渐向西。
    刽子手还没有动作,百姓们都揣测,大约是陛下心软了,不想杀皇后了。
    秦钩还保持着那样的姿态,盯着城楼下。
    他这样,底下人也都不敢再说话了,一片死寂。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上传来,打破这份寂静。
    “不许杀!”
    马蹄飒沓,扶游骑着马,出现在长街那边。
    他是匆匆赶回来的,风尘仆仆,脸上发上,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扶游在人多的地方勒马停住,像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一样下了马,朝宫门前跑去。
    “不许杀……不许……”
    城楼上的秦钩看见他的时候,连眼睛都亮了。
    他也立即转身,大步走下城楼。
    秦钩在宫门前停下。
    侍卫们尽职地让人群退后。
    扶游下了马,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推开人群,冲破侍卫,直接冲进刑场。
    晏知跪在地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用粗麻绳捆着。他穿着一身单衣,披散着头发,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奄奄一息。
    秦钩站在宫门那边。
    他看见扶游抱住晏知,扶游手忙脚乱地帮晏知解绳子。
    他还看见扶游哭了。
    秦钩的心口忽然堵得厉害。
    不要紧,扶游回来了,回来了就行。
    扶游哭了的话,他可以帮扶游擦掉眼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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