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晏家的封邑,他一时兴起,进去看了一眼。
    这时候晏家的老家主病了半年了,把家族里的事情都交给晏知打理。
    晏知出来迎接,也穿一身素衣,仿佛也在为谁守孝。
    秦钩看不惯,当即让他回去换一身衣服。
    只有他有这个资格给扶游守孝,他是和扶游成过亲的,有身份的,晏知算什么东西?
    没名没分的。
    他在晏家封邑逗留了几天,在四周逛了逛,晏家兄弟与怀玉作陪。
    策马经过一处山谷的时候,秦钩瞥了一眼幽深的山谷里,面上似笑非笑。
    他冷冷道:“我迟早要去找他,但你也不要这么急,你还没这个本事,我又不是傻子。”
    晏知听了,后背冷汗唰的一下,就浸透了衣裳。
    那个山谷里,是西南王,还有他在练的私兵、铸造武器用的作坊。
    他刚要下马请罪辩白,秦钩却看都没看他一眼,低低地喊了一声“驾”,就走上前去了。
    他好像并不想追究这件事情。
    晏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难不成,皇帝也有意让他造反么?
    这怎么可能?他有什么理由让别人造他的反?
    晏知来不及细想,这天傍晚,皇帝便说要回去了。
    圣驾是连夜走的,晏知在城门前,下跪恭送。
    皇帝前脚刚走,晏知后脚刚站起来,就有心腹跑着来禀报。
    “不好了,不好了,大公子,山谷里起烟了,仿佛是起火了!”
    晏知不免想到这是皇帝安排人干的,连忙带着人赶去山谷。
    从山谷外看,里面确实浓烟冲天,碍于刚才皇帝还在,他们也不敢进去查探。
    晏知让人去引水灭火,自己则带着人四处寻找起火的地方。
    最后,空地上一堆正燃烧的狼粪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都被戏弄了。
    但晏知始终想不明白,明明狼粪前面就是他谋反的确凿证据,皇帝为什么不斩草除根,反倒给他留下这个东西。
    事情很快就分明了,这天晚上,晏知回到家里,怀玉便匆匆迎了上来。
    “我的东西没了,扶游留给我的东西。”
    晏知眉心一跳,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推开门,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子,打开一看。
    ——也没了。
    远去的马车星夜驰骋,秦钩坐在马车里,身边放着扶游的东西。
    他拿起一卷竹简,认真地看。
    然后发现自己有点看不懂。
    他干脆往后一倒,靠在马车壁上,拿起一根发带,蒙住自己的双眼。
    扶游,他好喜欢扶游。
    接下来,扶游离开的第二年和第三年,秦钩就靠着这些东西度过。
    扶游的竹简被他翻烂,发带也被他摸得起了球。
    他愈发小心,可是触碰它们的时间却越来越多。
    *
    扶游离开的第四年,稍得喘息的世家们,好像忘记了秦钩从前的疯狗脾气,心思开始活泛起来。
    这年的除夕宫宴,几个世家悄悄安排了一队舞女,来御前献舞。
    那时秦钩正靠在位置上,身边放着扶游的竹简,他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双手捧起竹简,站起身,转身去了后殿。
    后殿灯火辉煌,用屏风隔开,秦钩高大的身影映在屏风上。
    他弯腰低头,将竹简放在桌案上。
    世家众人觉得不太妙,刚要摆摆手让舞女们下去,没想到,秦钩又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了。
    众人松了口气,收回挥推舞女的手。
    秦钩从后殿出来,却没有重新在位置上坐下,而是径直走下玉阶,到了宫殿中。
    他直接跨过一位公爷面前的桌案,走到他身后的宫灯前,用手指捻灭烛焰。
    映在他眼里的烛光也猛地熄灭。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猛地举起宫灯,狠狠地砸在地上。
    一声巨响,秦钩怒吼:“我他妈的够给你们面子了!”
    朝臣们还想要跪地请罪,秦钩一脚踹翻一张桌案,最后他们连求饶也顾不上,扭头就跑了。
    好好的,又是一场闹剧。
    这件事情之后,宫里再没办过宴会。
    平时上朝,秦钩都在面前放一个屏风,他谁都不看,谁也不知道他在看谁,更不知道谁又是下一个被秦钩绞死的人。
    除夕一过,很快就过了春天,很快又到了夏天。
    某天晚上,宫里忽然来人,敲开皇都所有世家的门。
    陛下传召,紧急入宫。
    于是所有人连忙穿戴整齐,因为害怕,大多结伴入宫。
    崔直将他们引到祭台下边,众人抬头,祭台上没亮灯,只有明亮的月光,秦钩疯子似的,架着脚,坐在祭台边缘,身边放着几大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随后崔直道:“各位大人,陛下有旨,请你们跪下。”
    他们碍于秦钩威慑,只能战战兢兢地跪下。
    崔直又道:“陛下有旨,你们都哭,哭出声来。”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人群中不知是哪里传出一个声音。
    “今天是君后的忌日。”
    于是他们瞬间明白过来,不敢再违抗圣意,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秦钩就坐在祭台上,看着他们,还笑似哭一般,勾了勾唇角。
    他将手伸进身边的竹筐里,抓了一把什么东西,一扬手,撒向空中。
    柳絮似的东西飘了漫天,众人抬着头看,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直到落到身上,捡起来仔细一看,才辨认出来。
    是玉屑。
    他们震惊得一时间忘了哭,相对的,秦钩大哭出声。
    他一面往空中抛撒玉屑,一面大喊,极其悲怆:“扶游,现在是冬天了,现在是冬天了,下雪了,你看,下雪了!”
    秦钩将几大筐玉屑都送进风里。
    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夜色死寂,什么都没有,秦钩像孩童一般手足无措,只能坐在原地大哭。
    又一场闹剧。
    *
    这几场闹剧之后,秦钩在朝野上下的风评简直坏到了极点。
    在世家眼里,他简直就是个几百年不出的暴君。
    也是在这年秋天,晏知以西南王的名义,联合几个世家,起兵讨伐残暴无道的秦钩。
    他只借了西南王是秦家人的便宜,真正掌权领兵的,还是晏知。
    他原本是个儒将。
    这一年里,叛军一路高歌猛进,所过之处,诸城大开城门相迎。
    每日都有世家臣子叛逃,每日都有城池被攻陷,秦钩却一点都不急,照旧隔着屏风上朝,到后来连朝会都时去时不去。
    一直到了燕鸣山下。
    这时候燕鸣山上的陵寝还没建好,秦钩终于开始急了。
    他故意让晏知造反,可没让晏知坏了扶游的清净。
    再说了,晏知要在扶游面前把他大败,那他在扶游那里可就没有一点面子了。
    不行,得让晏知的造反进度慢一点。
    怀着这样的想法,秦钩披挂,御驾亲征。
    外出打仗,他还把自己的窝给带上了——他和扶游成亲的青庐。
    叛军也终于遇到铜墙铁壁,在燕鸣山前停下了脚步。
    秦钩在前线打仗,后边仍旧在修建陵寝,一刻都不曾停工。
    打着仗,秦钩过完了没有扶游的的第五年与第六年。
    第七年,燕鸣山上的陵寝终于建成。
    秦钩带着军队,回到皇都,将扶游的棺椁从临时的陵寝里挖出来,运往南边。
    他一意孤行,用军队再次给扶游办了一次国丧。
    国丧期间,晏知所率叛军,竟也偃旗息鼓,按兵不发。
    国丧持续了三个月,秦钩抱着兵器,在燕鸣山外守了三个月。
    这之后,双方交战,秦钩且战且退,就算抓住破绽也绝不还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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