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刘太后就像没听到一般,径直走进殿中。
    她在殿中停下,抬头看向秦钩:“陛下料事如神,我甘拜下风。”
    扶游不明白,看看秦钩,再看看刘太后。
    刘太后笑了笑:“扶采诗官有所不知,几年前,陛下同我打了个赌。他说,刘礼刘义往后必定要反,还会拿阿戎威胁我。我不信,就同陛下打了个赌。”
    “江山为注,倘若我赌赢了,陛下和你没有子嗣,便传位给刘家人;倘若我赌输了,刘家任由陛下处置。”
    刘太后长叹一声,事情已经很明了了,她赌输了。
    秦钩早几年前就算到了这一步,刘家现在逼宫,自然是徒劳。
    她回头,仅仅一个目光就将殿门前的刘礼刘义吓得瘫倒在地。
    刘太后转回头,看向秦钩:“只是陛下,我虽然赌输了,但也不算全输。如今禁卫军与五路诸侯皆在宫门外。”
    秦钩问道:“那还有六路呢?”
    刘太后极力忍耐,没有理会他,继续道:“我知道,就算此时刘家勉强打下皇位,也绝没有可当大任之人。”她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侄子:“一对草包。”
    “兵符都在我手里,我只有一个条件,只要陛下在我死后,放刘家人一命,我立即下令退兵。否则,今日拼死一战,天下生灵涂炭,就算陛下不在乎,扶采诗官也是会在乎的,不是吗?”
    秦钩没有犹豫,颔首道:“好,朕答应你。”
    刘太后却定定道:“请陛下与哀家三击掌,以为约定。”
    她和自己的弟弟一模一样。
    许多年前,在城楼上,刘将军为了她,也是这样说的,一定要秦钩发誓。
    “好。”秦钩没有防备,直接站起身。
    他刚要上前,刘太后却思忖着,又道:“哀家与扶采诗官三击掌吧,比起陛下自己,陛下好像更在乎他。”
    果然,一听要换人,秦钩明显紧张起来,衣袖里的拳头都捏紧了。
    “你不要得寸进尺,现在是朕在施舍你……”
    扶游放下竹简,拽了一下他的衣袖:“没关系,可以和我击掌。”
    在扶游站起身,走向刘太后的时候,秦钩紧紧跟着扶游,以防不测。
    扶游走到刘太后面前,笑了笑:“您是女中豪杰。”
    刘太后也笑了笑:“不敢当,我已经在乡间为他们置办好了田地和房屋,只希望扶采诗官劝谏陛下,放刘家众人一命。”
    “那是自然。”
    “特别是我弟弟,请扶采诗官多多留心。”
    扶游举起双手,与刘太后三次击掌。
    认真且有力。
    最后一次为刘家谋划,仿佛耗尽了刘太后毕生心血。
    第三次击掌之后,刘太后终于支撑不住,嘴角溢出鲜血,往后一倒,被侍从扶住了。
    刘太后强撑着,把兵符拿给秦钩,又下了懿旨,还政于皇帝。
    秦钩把玩着兵符,吩咐暗卫:“动手。”
    刘太后一惊,还以为他要出尔反尔,猛地就坐起来,要跟他理论。
    可是下一刻,漆黑的夜空中,数十朵烟花盘旋而上,在夜空之中炸开。
    刘太后松了口气,倒回去。
    侍从们把刘太后扶到殿外,秦钩背着手,站在她身边。
    扶游想了想,没有插到两个人中间去,只是站到了另一边。
    这对“母子”,缠斗两世,尔虞我诈,不死不休。
    到了最后,刘太后的两个亲侄子,只是跪在一边瑟瑟发抖,竟是秦钩为她送行,和她一起看了一场烟花。
    火光通明,亮如白昼。
    第43章 继续
    翌日一早, 紫宸殿早朝。
    垂在帝王宝座旁边的珠帘,在太后病重的一整个冬天都没拆掉的珠帘,被悄无声息地拆除了。
    刘太后端坐在位置上, 让人宣读懿旨。
    ——昨日捉拿刘家叛贼, 皇帝羽翼已丰, 太后还政, 安心养病。
    懿旨宣读完毕,在朝臣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刘太后便站起身,转身从后殿离开。
    后殿里, 扶游正拿着竹简整理昨天晚上连夜写出来的东西,听见动静, 抬起头,便看见刘太后在侍从的搀扶下,走进后殿。
    她也不急着回去,而是在扶游身边坐着,歇一会儿,侧耳倾听从前殿传来的声音。
    上朝这么多年, 她对上朝的流程早已经烂熟于心。
    这是她最后一次上朝了。
    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扶游:“哀家看你总是在写, 在写什么呢?”
    扶游把竹简递给她:“在写史书。”
    “祭诗?”
    “不, 就是史书, 一大篇文章,前因后果,事无巨细。”扶游道, “我准备一边记现在的事情, 一边往前推, 一直往前推,直到推不动了为止。”
    刘太后疑惑问道:“你怎么能知道以前的事情?”
    扶游正色道:“我这些年采诗,问了很多老人家,还有朝中的老臣,已经搜集了很多素材。”
    刘太后笑了笑,又问:“你为什么不来问哀家呢?”
    扶游怔了一下:“我以为……”
    “这几天大雪,反正我还走不了,你问我,以前的事情我都还记得一些。”
    “好啊,多谢太后。”
    扶游就这样跟着刘太后回了长乐宫。
    秦钩下朝回来,忽然发现后殿没人了,黑狼摸不着头脑。
    崔直悄悄上前,轻声回禀:“陛下,扶公子说,他先去写史书了。”
    *
    长乐宫里,扶游挑了些自己之前就很疑惑的史料,询问刘太后。
    “许大礼官说,先帝在位时,陈家老家主曾经在朝堂上削发明志,是真的吗?是因为什么事情?不过陈家没人承认这件事情,他们都不肯承认。”
    “还有,之前旻湖那边曾经爆发过一场起义,后来为首的林靖据说是去台云山上出家了,这件事情也是真的吗?”
    “还有一件事情……”
    刘太后靠在榻上,撑着头,朝他摆了摆手:“你一时间这样问我,我也记不清楚,你起个头,我慢慢跟你说。”
    “嗯……”扶游想了想,最后道,“那您就说您的生平吧,按照时间说,我有问题就问您。”
    “也行。”
    “那您说吧,说不定我还能给您立传呢?”
    “你不先给皇帝立,先给我立?”
    “太后也是一样的。”扶游朝她笑了笑,拿起竹简,“您说吧。”
    刘太后抬眼看看帐子,回想了一下:“我生在太上先皇即位的第八年,三月十八,我名叫‘刘平’。”
    “当时刘家还不是世家之首,算是中等,我的伯爷是刘家家主,我们家算是离得比较远的亲戚。”
    “又过了三年,六月十七,我的那个弟弟,刘戎,也出生了。”
    “他十三岁的时候,在猎场里,被一群王孙欺负,我上去帮他出头,骑着马,射了十支箭,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就因为这件事情,我被当时的太子,后来的先帝看中了,进了宫。为这事儿,阿戎还和太子打了一架,先皇说绝不负我。”
    “这也是后来,阿戎非要凭借军功,不让先皇纳妃的缘故。可是先皇还是瞒着我,偷偷养了几个儿子。”
    刘太后看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轻烟,声音也越来越轻,像是要睡着了。
    *
    这天傍晚,扶游背着书箱,走出长乐宫。
    秦钩就在外面等他。
    扶游走上前,拍拍他的后背:“走吧。”
    秦钩回头,自自然然地接过他背上的书箱,自己背上。
    两个人并肩走在宫道上,什么话也没说。
    扶游写字写了一整天,手有点酸,甩了甩手,不小心碰到秦钩的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就被秦钩握住了手。
    扶游没有说什么,由他牵着了。
    晚上吃过晚饭,扶游洗漱好,盘着腿坐在榻上,把今天的竹简都摆在面前,排排序。
    秦钩又变成一匹狼,蜷着身子,趴在他身后,尾巴缠在扶游的腰上,用尾巴尖扫他,暗怀小心思,好几次差点伸进扶游的衣摆里。
    扶游专心整理竹简,把十二支竹简放成一堆,用草绳扎起来,这样以后方便找。
    等扶游把竹简都整理好,秦钩也把尾巴全都探进去了。
    扶游扭了扭脖子:“别乱动。”
    秦钩呼噜了一声,变回人形,只留着大扫帚似的狼尾巴:“帮你挠痒。”
    “……”扶游哽住,“本来不痒的,你越弄越奇怪。”
    秦钩把尾巴收起来,坐起来,从身后抱住扶游,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整理好了吗?扶游,你一整天没跟我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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