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也平静下来:“我们的事情得先放一放,我现在没心思跟你谈和好的事情,我要去西北那边,就算找一辈子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要一个自由。”
    他心意已定,谁也劝不回来。
    秦钩张了张口,最后只说了一句:“我永远排在最后。”
    扶游点点头,神色坦荡:“是,在我这边,你永远排在最后,等我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再开始考虑你的事情。自由远比你要紧。”
    秦钩太委屈,扶游看着也有些心疼,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本来你在我这里是排第一的。”
    秦钩哽了一下,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的错。
    扶游拨了拨他的耳朵:“我没有强求你,看你自己的意愿,你随时可以后悔。”
    秦钩光着上半身,肩膀上的伤口还淌着血,就这样抱住他。
    “我不后悔,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听你的命令。”
    “那你就不要管我,回皇都去,好好做你的皇帝,稳定时局。”
    “好,好。”秦钩连声应道,“听你的,我回去。”
    扶游回抱住他,低下头,吻了吻他肩膀上的伤口,把溢出来的血珠抿掉。
    *
    倘若连生和死都掌控在旁人手里,扶游不知道这样的自由有什么意义。
    重来一回,他们不过是在重蹈覆辙。
    扶游绝不接受自己费尽心力,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他背上书箱,摇着木铎,迎着西北的风沙,走在大漠里,试图找到上次秦钩带他去看的那堵墙,打破那堵墙。
    亲手撕碎禁锢的秦钩原本是不信他说的话的,只是扶游坚决,才勉强信了。
    直到第八年,前世他自戕的时候。
    扶游曾经说过,他应该自尽的十八岁那年,有一个声音总在他耳边,让他自行了断。
    他由此怀疑这个世界还在控制中心的监管之下。
    前世扶游故去的第八年,该是秦钩自戕的这一年,秦钩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这年的除夕夜里,墙外打更的宫人敲的嘭的一声,像是在秦钩耳里炸开。
    他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赤着脚走出宫殿。
    “扶游呢?扶游?”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扶游死了,扶游不要你了,你该去找他,去找他,求他原谅。”
    在外面守门的崔直听见动静,连忙推门进来。
    一推门进来,他就看见秦钩拿着长刀,正往自己脖子上比划。
    崔直一惊,连忙扑上前,要把刀给夺过来。
    秦钩往回撤了一步,厉声问道:“扶游呢?扶游去哪里了?”
    崔直怔了一下:“陛下,扶公子去西北采诗了……”
    秦钩登时红了眼睛,哽咽着道:“你胡说,扶游死了,扶游被我逼死了,扶游不要我了……”
    他话还没说完,崔直回头使了个眼色,侍卫们一拥而上,把疯魔的秦钩按住,把刀从他手里夺过来。
    没人知道事由何起,秦钩忽然之间就疯了,偏偏他力气大,好几个侍卫也按不住他,他只是要去找扶游。
    一时间没看住,他就拿起了刀。
    皇帝弄成这样,太后又已经死了,朝中无人主持大局,崔直只能先请诸侯世家前来。
    可是诸侯也不是白白帮忙处理朝政的,没多久,朝局就稳不住了。
    崔直实在是没办法了,连忙派人去西北找扶游,请他先回来看看。
    那时扶游还拄着竹杖,在沙漠里四处奔走,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
    他跟着侍从们赶回皇都,一推开养居殿的殿门,就看见秦钩坐在主位上批阅奏折。
    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两样。
    扶游差点以为自己是被骗了,可是下一刻,秦钩抬起头,看见他,目光狠戾的眼睛刷地一下就亮了。
    他猛地站起身,朝扶游扑去,可是只听见“哗啦”一声,他带翻了桌案上的奏折,身后几根铁链把他的行动牵制住了。
    扶游惊讶地看向崔直,崔直连忙道:“扶公子,陛下实在是疯得不成样子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倘若不这样,陛下一定会寻短见。”
    秦钩要寻短见?
    扶游转回头,看向秦钩,轻声说了一句:“这是第八年。”
    原来秦钩是在这一年死的。
    和他一样,也是自尽。
    扶游向前走了一步,秦钩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发出野兽一般的悲鸣:“扶游……”
    扶游朝崔直摆了摆手,让他们都先下去,然后走向秦钩。
    身后的殿门被轻轻关上,扶游大步走向秦钩:“秦钩,现在是第几年?”
    “第八年,第八年。”秦钩呜咽着,“你走之后的第八年,扶游,我知道错了,我很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
    看来他的记忆又回到了前世。
    扶游淡淡道:“你很想我?可是我又不想你。”
    “我知道,我已经改正了,我已经全部改正了,你原谅我,原谅我……”
    扶游走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他:“秦钩,现在不是第八年,现在已经重新开始了。”
    秦钩身形高大,窝在他怀里痛哭:“没有重新开始,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原谅我,我想去找你……我知道,他们都想让我死,可我真的想死,我想见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哭喊着,跪倒在地上,跪在扶游脚边,双手捧住他的衣摆。
    原来前世的第八年,秦钩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度过的。
    扶游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乖。”
    *
    扶游接手了朝政。
    秦钩现在这个状况,实在是很难处理朝政。
    他无时不刻都要和扶游在一块儿,询问扶游是不是原谅自己了。
    扶游每次都不回答,只是摸摸他的头发,让他乖一些。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好,扶游也不欲在皇都久留,斟酌许久,他最后决定把皇位留给晏知,自己带着秦钩去西北。
    晏知是他知根知底的兄长,脾性温和,应当是个明君。
    当然这皇位是秦钩的,他也问过秦钩的意思。
    却不料秦钩说:“本来就是要让他做皇帝的。”
    扶游蹙眉:“你说什么?你前世就把皇位传给他了?”
    秦钩点点头:“嗯,我是这样打算的。”
    “为什么?”
    “因为你会喜欢。”秦钩正色道,“你喜欢仁慈的皇帝,我先封他做诸侯,再让他造反。我可以亲手把皇位送给他。”
    这便是前世扶游死后的所有事情了。
    重来一次,也对上了,所有的重新开始,都是轮回。
    扶游不知道,秦钩没跟他说过。
    秦钩抱住他:“扶游,我爱你,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你别不要我,别不要我,原谅我……”
    扶游仍旧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乖。”
    第八年的冬天,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场景,正在重现。
    晏知登基。大雪纷飞里,崔直赶着马车,离开皇都,就像前世带着秦钩的尸体,去和扶游合葬一般。
    秦钩抱着扶游:“扶游,你原谅我了吗?”
    扶游摸摸他的头发,轻声道:“还没有。”
    *
    几个月后,马车抵达西北。
    扶游带着秦钩下了马车,对崔直道:“您就在这儿歇一会儿吧,我带他去办些事情。”
    崔直颔首:“是。”
    马车停在一棵枯树边,崔直把马匹缰绳系好,然后爬进马车里,靠着躺好,准备歇一会儿。
    扶游牵着秦钩的手,带着他走上沙丘。
    扶游身上披着秦钩的披风,披风拖地,扬起沙尘。
    冷风吹来,险些将他的兜帽吹翻,扶游伸手挡在眼前,回头看向秦钩。
    “原先那堵墙就在这里,这里的所有人都被困在这里,就为了陪着你、让你死,来来回回、兜兜转转地不断重复。”
    秦钩看着他,光觉得他好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扶游,你今天原谅我了吗?”
    “还没有。”扶游眨了眨眼睛,“秦钩,你想试试吗?”
    虽然没有听懂扶游在说什么,但扶游说的,秦钩一定点头:“嗯。”
    “如果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控制中心为了让你死创造出来的,你有没有想过,你真的死了,会怎么样?”
    扶游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用正经的语气,说出最荒唐的话:“秦钩,你让我杀了你,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秦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扶游笑了笑,温柔地捂住他的眼睛:“秦钩,那我原谅你。”
    风动不止,枯树下的马车里,崔直也按照设定好的,捂着心口,走向既定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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