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难受让他想起儿时生病的时候。那时他生母已逝,大哥也走了,他被接到长秋宫不久就大病了一场。
    那场病生了许久,他一连几日高烧不退,浑身都难受,盼着母后能来看他一眼。
    可母后真的只来看了一眼就走了。他躺在床上,神思恍惚地看着母后离开,失落得说都说不出。
    在意他的人实在太少。
    这么多年,倒也习惯了。
    苏曜长舒一息,不多时,陆续听到几声吹熄灯火的轻响,屋里转而暗了下去。
    接着,熟悉的声音从茶榻那边响起来:“你若是夜里不舒服,就喊我一声。”
    他蓦然睁眼,循声看去,她坐在茶榻上正盖被子。榻桌上的灯仍亮着,暖黄的灯火勾勒她脸颊的轮廓,她望过来的眼睛也被映照得亮晶晶的。
    他一时只顾愣神,却不应声,不觉间皱了下眉:“听到了吗?”
    顾燕时说完,想到他许是因为有伤反应迟钝,就又多了些耐心,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若是夜里不舒服,你要告诉我。”
    第55章 照料(后面一半)
    苏曜望着她,心觉她会错了意。
    母后的意思,应该只是让她陪他待几日,但她理解成了民间那种实实在在的“侍疾”,就连夜里也要守在床边。
    可论辈分,这于礼不合。
    他下意识地想要与她说个明白,私心却作祟起来。
    他转念又想,有什么“于礼不合”?他们连那种事也做过了。
    顾燕时坐在茶榻上等着他的反应,见他半晌不话,心里不安。
    她便下了榻,趿拉着木屐到他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抚了抚自己的。
    没发烧呀。
    受伤会不会使人反应迟钝,她并不大懂。谨慎起见,她便问他:“要不要叫陈宾回来?”
    他忙道:“不必……”
    她见他忽而反应快了,松了口气:“那睡吧。我适才听张公公说,陈宾明日一早还会来。”
    语毕她见他点了下头,就转身想回茶榻上去。
    刚抬脚,她的手却被捉住。
    许是因为虚弱,他的指尖变得很冷,按在她手腕上,有些许的轻颤。
    顾燕时回过头,他轻声问:“一道睡,好不好?”
    她屏息,紧盯着他。
    他抬眸回望,在茶榻那边漫过来的微弱光火映出他眼中难辨的情绪。
    见她不说话,他手上紧了紧,又添了一句:“只今晚。”
    不好。
    顾燕时这样想,说出来却鬼使神差地变了:“我先去将灯熄了。”
    苏曜沉默地点了下头,将她松开。
    她折回茶榻前,吹熄灯火前下意识地回眸看了他一眼,便见他紧紧盯着她,就像怕她食言。
    “呼——”最后一盏灯熄灭,房中骤然陷入漆黑。
    苏曜不自觉地凝神静听,听到木屐的声音又近了,才慢慢松气。
    顾燕时从茶榻上摸了个软枕,走到床边跟他说:“你往里一点。”
    他却说:“你睡里面。”
    “我睡外面,夜里你有事我好起来。”
    可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睡里面。”
    顾燕时皱眉,依稀听出些不正常的执拗,好像这是件多紧要的事一样。
    她于是不再与他争,从他脚边溜到床榻内侧。他配合地往外挪了挪,等她躺下,他就搂了过来。
    她一下子握住他的胳膊,轻声细语地呢喃:“你有伤,不要动手动脚。”
    他“嗯”了一声:“不动。”
    他说罢,真的没什么动作,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顾燕时闭上眼睛,很快,耳闻他呼吸渐渐均匀。
    隔着衣衫,她仍能嗅到些许淡淡的血腥气。她轻轻一喟,不自禁地往他怀里凑了些,这般稍稍一动,他却就醒了。
    “去哪儿?”他忽而发问,声音里有分明的不安。
    顾燕时哑然:“……哪儿都不去,睡吧。”
    他没再说什么,几息工夫就再度睡沉过去。顾燕时在黑暗中望着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执意让她睡在里面,好像是怕她跑了。
    她哪有那么过分。
    他怎么这样可怜兮兮的……
    她薄唇轻咬,回想他适才的一言一语,忽而觉得每一个字都让人难受。
    可他一个皇帝,何苦这样低声下气地与她打商量呢?
    顾燕时心里恹恹的,念着照顾病人的重担才不再多想,逼着自己赶紧睡去。
    因他适才的反应,她一夜都不自觉地提着神,几是分毫也不敢动,遑论翻身。
    翌日天明,苏曜却仍醒得比她早一些。
    彼时柔和的晨光刚洒进来,幔帐里仍旧昏暗。他睁开眼,一眼就看到她姣好的睡容,冷不丁地怔了一下。
    他似乎已有许久没有这样近地看过她了。眼下鸦翅般的羽睫近在咫尺,黛眉樱唇皆让他挪不开眼睛。
    他便一直这样看着。
    从前同榻而眠时他总沉醉于床笫之欢,也一度自以为他与她只为床笫之欢。如今却忽而觉得,只这样看着她也很好。
    他于是看了很久,直至顾燕时醒过来,抬手揉眼睛。
    她揉眼睛的动作慵懒又认真,看起来太像小孩子。
    苏曜不自禁地笑出来,她闻声一下子睁了眼。
    她本想问他在笑什么,定睛之间,却吸起了凉气。
    紧接着,她惊坐起身:“你……嘴唇怎么这样紫?”
    苏曜浅怔,抿了下唇:“伤没好嘛。”
    他不咸不淡地道。
    顾燕时咬牙:“你不要骗我,我父亲是药商。”
    他挑眉:“母妃懂医?”
    其实说不上懂,只略知些皮毛。
    顾燕时心思一转,想起他的狡猾,就将这真话忍了下去,淡声道:“自是懂一些。受伤而已,嘴不会发紫的。”
    “哦。”他眼帘低下去,漫不经心道,“伤我的那把刀上淬了些毒罢了,难免有余毒残存,一会儿再让陈宾看看就好。”
    顾燕时心下稍安,点点头,就先起了床。她唤宫人进屋来侍奉,门刚一开,阿狸就窜进屋跳上了床,往苏曜肩头一踩:“喵!”
    苏曜噙笑:“干什么?昨天打赌该算我赢了吧。”
    顾燕时侧首:“什么打赌?”
    他神思一凝,怕她生气,随口扯谎:“赌今日我与母妃谁醒得早——我虽没起,但醒得比母妃早些。”
    好奇怪的赌。
    顾燕时拧着眉看看他,没说什么,继续忙着更衣梳洗。
    等她梳洗妥当,早膳就端了进来。因他要卧床安养,宫人们直接将早膳放在榻桌上抬了进来。
    顾燕时存着照顾病人的心,见宫人们扶他坐起来,便坐到床边喂他。
    苏曜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她耐心地先将粥吹凉,每一勺吹好都先自己以樱唇触一触,觉得合适才喂过来。
    房中很安静,他无声地吃了一口又一口。顾燕时接连喂过小半碗粥,才忽而觉得有些异样。
    她抬眸看他一眼,有些古怪地感觉……他今天似乎很乖。
    乖这个字,很不该用在他身上。
    她于是连忙摒开了这个念头,垂眸又舀起一勺来吹。尚未吹好,眼前白影一过,一只掰做两半的豆沙包被递到眼前。
    她看他,他说:“吃。”
    她迟疑了一瞬,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他笑笑,抬起另一只手,咬了另一半。
    等她陆陆续续将这半个豆沙包吃完,他又喂了个剥好的鸽子蛋过来。
    顾燕时想起那日在集市上他没完没了夹菜的事情,美眸睨过去:“我又没受伤,你先吃,一会儿我自会去吃的。”
    他没有争辩,点一点头:“好。”
    言毕他就吃得更乖了,顾燕时并不太清楚他爱吃些什么,就轮着夹桌上的东西喂他。他倒不挑食,喂什么都吃。
    等他吃饱,陈宾正好到了。
    顾燕时原想先用膳,见了陈宾又觉该先听一听他的病情。
    陈宾行至近前,一眼看到他的唇色,目光就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顾燕时。
    苏曜衔笑:“母妃在这里不方便。”
    顾燕时浅怔,一时竟在想——有什么不方便的?
    她与他之间,还有什么地方没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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