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的心中被一种复杂的愧疚和懊恼的情绪充斥着,总觉得自己要对她负起责任,至于到底是何种责任,却有些模糊,只能佯装镇定,凭着本能,先帮她解决最需要解决的崔贺樟的事。
    月芙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应答,而是先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确信并无勉强和不耐烦的意思,才轻声道:“多谢殿下的好意,只是,如此恐怕不能完全提防住他。方才,殿下还未出现时,我听他说,要借着向崔相公尽孝的机会,让我嫁进定远侯府,做崔相公的继室夫人……”
    说完,她想起梦里可怕的情形,忍不住又颤了颤。
    赵恒听罢,又见她害怕的模样,忽而心头一痛,接着,便是怒不可遏:“简直是禽兽不如!”
    今日崔贺樟能在自己父亲的生辰宴上做那种荒唐事,他已经感到震惊无比,想不到,他还能做出更骇人听闻的事来!
    “崔老病重,他不事孝床头,反而还要利用此事,为自己的□□做遮羞布!这种人,竟然还能——”
    还能得到太子的信任。
    后半句话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他不能议论太子的是非。
    月芙自觉地装作没有察觉到他戛然而止的话音,轻声道:“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不敢同崔郎将针锋相对,可我也有自己的坚持,万不会因此屈服。”
    赵恒看着她已然冷静下来的样子,明白她心中已有打算,定是想让他帮忙,问:“你想要我如何做?”
    这时,他也已经彻底镇定下来,开始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他虽一向远离朝堂,却不代表对个中利害关系一无所知。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每一件事的界限。
    若沈月芙什么也没想好,只是六神无主地向他坦白此事,他一定毫不犹豫地答应,并说什么也会保护着她。
    可她分明已在短短的时间里想好了对策,使他不得不先考量一番。
    月芙当然看出了他的顾虑。在这之前,她早就在反复思索过,赵恒能帮她到哪一步。
    “阿芙不才,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既然崔郎将要借着孝子的名义行事,只好让这一条路行不通了。若长安城中,妇孺老少皆知,崔老的病唯有安心静养,方能多续些时日,崔郎将自然无法再替父‘续弦’。”
    她说得已十分含蓄。
    赵恒听懂了。
    崔贺樟的名声一向不好,若在民间散播些流言,诸如“正是因为儿子的荒唐,才使崔相公久病不愈”、“唯有不再折腾,让崔相公安心修养,方还有病愈的希望”,便可让崔贺樟有所顾忌。
    他若还执意要给父亲“续弦”,闹得民间议论纷纷,总会有不怕死的言官到圣人面前参上一本。
    虽然不是万全之法,但总算也不叫人为难。
    “我知道了。会将此事处理好的,你无须忧惧,只管安心等着就好。”
    赵恒淡淡地点头,却并未说一定会照着她的意思去做。
    月芙见他答应了,也不再追根问底,行过礼后,从窗口往外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人,便要下楼离开。
    才踏下第一级台阶,赵恒又唤了她一声。
    “沈娘子,方才的事,我——”
    月芙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一般,仓促地开口打断:“殿下不必自责,方才,是我自愿的。”
    说完,也不等他再开口,便提着裙裾,飞快地奔下楼,朝着宴席的方向去了。
    赵恒站在窗边的身形一动不动,只是袖中的双手悄悄地握紧成拳。
    他的确想要道歉。可她越是那样说,反而越让他感到愧疚不已。
    这种事,哪怕是她自愿的,哪怕他一直守着最后的防线,最后吃亏的也总是她。
    底下的小径上,那道娇小又婀娜的身影正渐行渐远。
    赵恒目光复杂地看了一会儿,正要离开,却忽然被她的举动吸引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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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心机
    月芙从那座二层的楼阁中行出去不远, 才踏入一条沿着斜坡往东而上的长廊时,便先听到杂乱的脚步声靠近,接着是一阵喧闹吵嚷。
    “你这贱奴, 说不说, 他到底做什么去了?再不说,我立刻让人打断你的腿!”
    “夫人饶命, 奴、奴真的不能说呀!”
    那两道嗓音,月芙都觉得熟悉,一个是崔贺樟的夫人侯氏, 另一个则是崔贺樟的一名近侍。
    这情形, 一听就是侯夫人在追问崔贺樟的行踪。
    侯府里头,崔汲已经一病不起,剩下的两个主人, 崔贺樟和侯夫人,对下人都十分严苛, 心情好时, 尚能和颜悦色, 一旦被激怒, 总免不了一阵痛打。
    那仆从跟着崔贺樟多年,深知他的脾性,横竖两头总要得罪一头,他自然会死咬牙关,一个字也不说。
    不过,月芙却想到了别的。
    她已然脱困,这人为何还要帮崔贺樟隐瞒行踪?
    除非, 他又找了别的女人, 怕被侯夫人发现, 当场闹起来。
    想来,他当时吸入的香气比赵恒还多,一定扛不住。
    在月芙的梦境里,侯夫人也曾出现在她被崔贺樟侮辱后的那间屋子里。
    当时,因顾忌着她姓沈,好歹还算个贵族女郎,侯夫人这才留了一丝理智,克制着情绪,没有闹到人尽皆知。
    以她的性子,若只是府中的侍女,被当场发现,定会将事情闹大。
    而现在,满堂宾客,个个身份不凡,崔贺樟哪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再找来一名贵女?
    想来,他为解一时之火,便找了个侍女进去。
    侯府里的侍女,但凡被崔贺樟碰过的,最后总要落到侯夫人的手里,吃一番苦,拖得越久,折磨得越狠。
    与其这样,不如让侯夫人当场就将怒火发泄出去,最好闹大一点,闹得宾客们也知道他竟在病重的父亲寿宴之日做这种事,传扬出去,坐实他借父亲卧病的机会寻欢作乐的不孝之名,崔贺樟才会真的收敛。
    须臾之间,月芙已做出决定。
    她整了整自己的仪容,再三确认自己看起来像醉酒后,刚刚小憩醒来的模样,这才慢慢那边走去。
    “这里出了什么事?”她假意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看着前面被压着跪在地上的仆从,疑惑地问,一抬头对上侯夫人怀疑的视线,“哎呀,原来夫人在此,失礼了!”
    侯夫人一眼就认出了月芙,大概想起先前饮酒时,崔贺樟看她的眼神,顿生怀疑。
    “沈娘子这是从哪里来,怎么没在宴席上?”
    “我先前有些头晕,便先离席了。方才在那儿小憩了一会儿。”月芙说着,指了指身后的一处水榭,歉然道,“实在惭愧,我不识贵府的路,走着走着,便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差点冲撞了崔郎将,幸好被人拦下来了,这才往这里来,却不想,又打扰了夫人。”
    “无妨。”侯夫人扯了扯嘴角,一听她说还遇见了崔贺樟,目光顿时一变,试探道,“不知沈娘子方才是在哪里见到的郎君?”
    月芙笑着要答,却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先小心地看一眼侯夫人,再迟疑地指向西北方向:“就在那边,我记得附近有一面爬满绿藤的清水墙。”
    “哼,原来去那儿了,多谢沈娘子指路。”侯夫人一个厉害的眼神落在那还跪着的仆从身上,“贱奴,你以为你不说,就能替他遮掩住了吗?走,现在就过去!”
    那仆从惊疑地瞪着月芙,偏偏又不敢说什么。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那边去了。
    月芙站在原地,慢慢地长出一口气,继续朝宴席的方向行去。
    行出两步,她忽然又顿住,猛地回头,遥望那座二层楼阁。
    窗依旧半开着,窗口却空荡荡,没有人影。
    想来他早已不在那儿了。
    月芙低下头,不再逗留,快步离去。
    ……
    阁楼二层,赵恒站在窗边,过了许久才回神。
    方才的一切,他一点不漏,全都看到了。
    虽然听不清沈月芙到底对侯夫人说了什么,但看侯夫人离开时又怒又急的样子,也不难猜到。
    不过,当人都走了,沈月芙再回头看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往旁边站了站,避开她的视线。
    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忽然觉得内心深处,那股交织着愧疚和悔恨的情绪变得更复杂了。
    沈月芙,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无辜受累的女子,柔弱、单纯、可怜,需要人保护。
    不过,从眼下的行径来看,似乎与他当初的认知有些出入。
    她看似柔弱,可内心仿佛并不单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的一切,每一步,都像是她事先计较好的,从最初引他来赴宴,到方才指引侯夫人去找崔贺樟。
    他能猜到,她引侯夫人过去的目的,无非是想将事情闹大些。
    可是,一个才受了巨大惊吓的小娘子,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到,且做得毫无破绽吗?
    赵恒一时有些怀疑,自己也是她一番设计中的某一环。
    诚然当初是自己亲口许诺她,可以来找他帮忙,也是他在慈恩寺答应了,今日会来。
    可比起原以为的,她只是走投无路,才慌忙找上自己,现在的她,看起来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又心生防备。
    他站了一会儿,待回过神来,扭头时,却忽然看到什么东西,金灿灿的,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将要下楼的脚步一顿朝着方才躺过的,让他羞愧不已的卧榻看去。
    凌乱的薄毯上,静静躺着一只白玉镶金手钏。
    赵恒记得,那是沈月芙戴着的两只手钏中的一只。
    手钏的搭扣已松开,大概是方才纠缠间,从沈月芙的腕上脱落下来的。
    他的眼前立刻闪过方才不堪的画面。
    就在这张窄小的榻上,他和她纠缠在一起。
    风情摇曳的雪肤乌发犹在眼前,清脆悦耳的环佩之声亦在耳畔。
    对了,她还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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