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陛下很看重那公子的样子,不惜让影卫用轻功把他绑过来看诊,可见十分急切、在意。
    现在却让他诊出那公子只是睡着了。这一来,倒衬得陛下这番兴师动众的急切在意成了笑话。
    正忐忑着,啪的一声,清脆的瓷器落地破碎的声音突兀响起。
    陛下息怒!钱太医条件反射性地扑通一声跪下,慌忙请罪。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位陛下在很多臣僚权贵眼里,冷血胜过地府阎罗,暴虐堪比桀纣再世。
    更恐怖的是心思诡谲、神情莫测。或许因为曾做过十六年堪称君子楷模的太子,很多时候陛下可以说是气度雍容,相当有涵养的。即便挥袖间定人生死时,也只是淡笑着,让人猜不透。
    这一次陛下竟然怒到砸东西,可见是怒到了极点。
    钱太医一颗心沉到了嗓子眼,额头上隐隐冒冷汗。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
    陛下容禀,微臣忽然想到,楚公子这状况可能是另有隐情。
    说。
    微臣在诊脉时还发现,楚公子的身体中不知何故有许多药、毒残留,亏损极为严重。可能正因如此,才精神不济极易疲倦,才
    钱太医未尽之意是想说,睡着可能是因为身体太差情非得已,并非有意。
    他回话已毕,年轻的帝王却未有表示。
    周围死寂一片。
    似乎有无形的压力碾压过来,沉凝得让人几乎窒息。
    半晌,钱太医终于听到淡淡的一句:起来吧。
    他这才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却依旧战战兢兢埋着头不敢直视龙颜。
    陛下天威难测。而惹陛下动怒的罪魁祸首楚公子,此番怕是下场不太妙。毕竟陛下极少这般动怒。
    不过,秉持着医者仁心,他还是硬着头皮问:陛下,楚公子的身子耽搁不得,是否要用药?
    但一句话没说完,就有人来报说楚公子已醒了。
    然后钱太医就看到,外表看着虽然一派明君风度,但实则本质是暴君的陛下,一出手就雷霆万钧、睚眦必报的陛下,竟然不假思索就一甩袖转身往楚公子那边去了,似乎还是挺在意那楚公子的?
    这还是第一次见陛下这么在乎一个人。
    他在心里琢磨着,还是让人把给楚公子的药准备好吧。
    **
    楚凤岐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是在暖烘烘的被窝里。
    没错,被窝里。
    连脑袋都缩在被窝里,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暖暖和和。
    久违了的温暖。
    他懒洋洋地眯了眯眼,跟太阳底下悠然打盹的猫似的。
    把脸颊贴在松软干净的枕头上蹭了蹭。
    不想起床。
    甚至想要幼稚地在床上打个滚。
    高床软枕,丝被柔滑。
    像是回到了末世前可以随意地、毫无顾忌睡懒觉的时候。
    这就是他梦想的咸鱼躺的生活啊。
    他打了个呵欠。
    有点困。
    要不还是再睡个回笼觉吧?
    不过,他还没付出行动,就听到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醒了?
    他整个人一僵,想起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装睡?装听不见?
    好像都行不通。
    算了,反正现在身上的春.药已经解了,应该暂时没什么危及生命的危险了吧?
    楚凤岐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把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
    眼睛适应了光亮,他发现他现在躺的这张床过分的大,在这上面随便滚几个来回都不成问题。
    床上物品也大都是明黄色,处处精致,极尽奢华。
    透过层层帐幔,烛火影影绰绰间,隐约可见外面跪了一地的宫女和内侍。
    该不会他躺的是龙床吧?
    而景御就站在他的床头前。沉着脸,眉眼间压抑着怒火,活像是来向他索命的阎王。
    楚凤岐:
    他这是又招惹暴君哪里了?
    景御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直把他看得鸡皮疙瘩掉一地,这才似笑非笑地道:睡得可还好?
    应该还算好?他谨慎地回答。
    虽然不太明白景御问这句话的意思,但景御的黑脸他可是看得清的,不像是什么好话。
    听到他这句话,景御忽然笑了起来。自嘲地慢慢笑着,带着点神经质的疯魔意味,活像是别人负了他似的。
    他自顾自笑了一会,脸色保持了那种暴风雨前的平静状态,慢条斯理地问:装晕是不是很好玩?
    装晕?楚凤岐心中冷笑,面上惊愕而茫然。
    原来陛下在心里就是这么想我的?他抬眸看向景御,鸦青色细密纤长的睫毛轻微颤动,仿若徐徐展开的扇面。
    此时他病恹恹地靠着床头倚着,身上穿着的白色中单更衬得他瘦削颀长。一头如瀑的青色披散着,精致昳丽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薄唇也是浅淡的颜色,有一种病骨沉疴的病弱美。
    陛下大可不必费心给我安罪名。楚凤岐的眼神变得失望而决绝,只要一声令下,尽可让我人头落地,魂归九泉。
    说完这话,他红了眼眶不去看景御,然后干脆闭上眼,背对着景御朝里侧躺下。
    一时间,周遭气氛凝重得可怕。
    正在这时,太监总管赵总管来问:陛下,钱太医带着给楚公子煎好的药来了,您看?
    让他进来。
    等钱太医把那碗药放下,景御看向床上的楚凤岐,声音微冷:起来喝药。
    楚凤岐没搭理,依旧拥着被子没动静,拿后脑勺对着景御。
    要孤亲自喂你?
    第4章
    听到景御说要孤亲自喂你?,楚凤岐依旧不为所动。
    他当然不觉得景御真会亲自喂他。也就是嘴上说着威胁一下他罢了。
    不过,景御竟然让太医给他看诊开药,是不是说明还是有点看重他这个救命恩人的?
    原主的身体他还是清楚的。大概是培养成药人的过程中被喂了过多的药和毒,身体几乎从根骨里就被败坏了,就跟四面漏风的破房子似的,病弱得不行。
    当然,他绝对不承认他不想吃药是因为怕苦。
    末世后环境艰难,他什么难吃的都吃得下,就还是怕吃味道苦涩的东西。
    楚凤岐原本想着他这么蛮不讲理地置气,景御大概是不可能再待在这受气了,这样一来他也就能逃过喝药这个要命的环节。
    不料,下一秒,身边位置有什么动静。
    景御竟然坐在了他的床头!
    伴随着的,还有汤匙搅动碗中药液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景御拿着那碗药在轻轻搅动。
    这是还真准备亲自喂他喝药?
    楚凤岐心里一个激灵。
    他下意识地猛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景御身穿黑金朝服,一手端着个黑瓷药碗,一手拿着汤匙慢慢搅动着,动作优雅而自然,俊美好看的眉眼在烛火映照下有一股朦胧绰约的美。
    所谓灯下看美人,十分颜色堪入画。
    现在可以喝药了?景御凤眸微微挑起,语气玩味。
    楚凤岐:
    喝药是不可能喝药的。
    陛下之前不是怪我装晕?他没忘了之前还在决绝地置气,现在自然不可能转眼就消气妥协,如此,让草民自生自灭岂不好?
    景御哼笑一声:你满口胡言,孤问你一句还问不得了?
    我哪里满口胡言了?楚凤岐心中暗暗警惕,面上理直气壮地挑眉瞪眼,那叫一个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喝药。景御却不欲跟他多说。
    我不他想说他不喝,却在看到景御直勾勾明着威胁的眼神时,硬气的话拐了个弯,我等药稍稍放凉了再喝。
    你这是要孤亲自喂你?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动不动就威胁?
    楚凤岐暗暗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陛下日理万机,还是不劳烦陛下了。我自己来就好。
    是吗?景御微微一笑。
    他慢条斯理地用汤匙搅动着碗中的药,那瓷汤匙碰撞到碗壁上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楚凤岐听来简直是催命的丧钟声,一声一声让人骨髓生寒。
    孤怎么觉得,你是不习惯、甚至是抗拒孤的亲近?
    可你不是说,曾和孤朝夕相处、两情相悦吗?景御饶有兴趣地眯起眼,不紧不慢地等着他的回答。
    像是兴致勃勃地期待看一出精彩的好戏,又像是猛兽一时兴起逗弄爪子底下的弱小猎物。
    又在不动声色试探他!
    楚凤岐心里更为警惕。
    草民确实是不习惯。他抬眸直直看向景御的眼睛,直言不讳。
    现如今陛下天威难测,草民自是惶恐不安,不敢逾距。
    不敢逾距?景御嗤笑一声,啪的一下将手中药碗重重搁在一旁的桌上,力道之重,连碗中药汁都被溅出了几滴,孤看你倒是胆子大得很!
    楚凤岐神情平静地垂着眼帘,声音不悲不喜:昔日陛下还不是陛下,和我没有身份差别,也不会动不动就掐我的脖子,试探我,威胁我。
    景御沉默了一会。
    是不是皇帝,区别真这么大吗?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脸上的神情似嘲似怒。
    难怪都说孤家寡人。
    他轻笑一声,在烛火影影绰绰中,整个人周身似乎染上了一层化不开挥不去的孤寂悲凉,陷入了某种魔怔状态之中。
    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楚凤岐总觉得心中莫名绞痛。
    只是没一会,景御就从那魔怔状态中恢复了正常。
    你是自己喝,还是要孤帮你?他下巴朝旁边桌上那碗药一点,语气悠悠然,那神情却大有楚凤岐不配合喝药就硬灌的架势。
    要不要这么执着于让他喝药?
    不敢劳烦陛下。楚凤岐最终还是乖乖端起了那碗药,捏着鼻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来。
    好不容易喝完药,满嘴里都是中药的苦涩味,他苦着脸,眉尖紧拧,活像是被凌迟似的。
    眼前忽然递过来一小碟蜜饯,色泽惹眼,甜腻诱人。
    楚凤岐眨了眨眼接过。
    看在这一小碟蜜饯的份上,他还是在心里少骂两声狗皇帝吧。
    **
    楚凤岐睡眼朦胧地打了个呵欠。
    在他喝下那碗药后景御就离开了,留他一个人在殿内逍遥。
    或许是因为喝了药之后的副作用,又或者是之前透支异能的疲倦还没缓过来,他脑子昏昏沉沉的,没多久就又觉得困倦得不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等他睁开眼醒过来时,对上近在咫尺的景御的完美侧脸,差点没被吓死。
    你怎么在这里?!他还有些意识不太清醒,半梦半醒的状态。
    这是孤的寝殿,孤不在这里在哪里?
    楚凤岐心里一个咯噔,立刻清醒了过来。
    他想起来了,昨晚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都忘了这里似乎是暴君的寝殿,他睡的也貌似是龙床!
    倒是你,景御冷笑,昨晚睡梦中一口一个暴君、狗皇帝。
    看来你是对孤很有意见啊。
    楚凤岐:!!!
    他不会真的在睡梦中骂了暴君、狗皇帝,还那么恰巧地被狗皇帝听见了吧?!
    陛下明察!他有些心虚,面上却绝不承认,许是我说梦话时口齿不清晰,让陛下可能听错了?
    难道孤还会无故杜撰说辞,自己骂自己暴君、狗皇帝?景御不急不缓地自己动手穿朝服,动作娴熟流畅。
    看来他是真的把人给骂了。
    这就难搞了。这下他要怎么把自己洗白?
    离孤上早朝还有半刻钟。
    意思是让他在这时间内给出个解释,不然后果很严重?
    楚凤岐简直欲哭无泪。
    这么短的时间他要怎么想出个合理的解释来?
    这不是为难人嘛!
    等等
    他眼睛蓦地一亮,觉得自己似乎好像还可以再苟一下。
    陛下既然要我说,那我说了,陛下可不能又怪我。
    你说。
    我在睡梦中梦见了陛下。
    哦?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你这是对孤怨念颇深哪。
    与其说是怨念,不如说是我对陛下有执念。楚凤岐不否认,陛下曾信誓旦旦跟我保证会等我回来
    他开始编之前景御问为什么恢复记忆后却未见到他的回答,把这答案融入到梦境中。
    在他编的故事中,他因事外出时,恰好景御恢复没重伤前的记忆却又忽然不记得在山里那几个月的记忆,就这么回了北疆战场,被动地渣了他。之后他苦苦追寻下,才终于巧合打探到景御的身份,并不惜远涉千里来到京城找人。可是等再次相见时,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一个天意弄人的凄美的故事。
    我终于找到了陛下。
    可是陛下却将我忘了,不记得了。
    是吗?景御慢慢笑了笑,如墨玉一般的凤眸里却毫无笑意,幽沉冷冽,荒芜一片。
    他慢慢理了理衣襟,又伸手轻拂了拂大袖。
    孤也做了一个梦。
    有一天,孤捡回了一只重伤失忆的猫。
    楚凤岐听得云里雾里。猫还有失忆的?这要怎么看出来猫失忆不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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