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窝在她们沙发上的猫仿佛能听得懂话似的,主动把小肉垫搭在抽泣的女人手上,很轻地“喵”了一声。
    女人渐渐停止抽泣,她伸出手,在猫的脑袋上轻柔地摸了一把。
    待客区除了她们两人坐的长沙发以外,就只剩下对面还有一张空位,空位上趴着另一只猫。
    女人的抽泣声堪堪落下,却见刚走进待客区的男人在那张空位前停下脚步,然后面无表情地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将沙发上霸占着空位的那一只猫拎了起来,那猫瞬间腾空,四只脚扑腾起来,炸毛般地叫了一声:“——喵?!”
    同样是猫,两边两只猫的待遇截然不同。
    池青拎着猫像拎个无生命的物体,问一旁的工作人员:“这东西能收走吗。”
    诊所工作人员正在帮他倒水:“啊,您好,这猫……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诊所养猫是很有讲究的,这种毛茸茸又可爱的小动物很容易缓解人的情绪,起到一定的治愈作用,有助于心理康复。
    池青松开手,猫径直落在工作人员怀里:“用不着,碍事。”
    工作人员:“……”
    边上的人:“……”
    被嫌弃的猫本猫:“…………”
    工作人员抱着怀里那只软乎乎的猫,实在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上居然还存在不喜欢猫的人,只能告诉自己:他们这是心理诊所,来这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上的问题。
    上午来咨询的人数不多,前台接待完人之后开始互相聊天。
    在谈论上一位“咨询者”的时候她们的语调才变得生动起来:“……刚才解先生夸我今天的衣服很美。”
    “夸衣服而已,又没夸你人美,”另一位说,“他听见我咳嗽,让我注意身体,他在关心我。”
    另一位说到这里,两人齐齐惋惜:“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心理问题呢。”
    “…………”
    第三位前台年纪更大些,她看了她们俩一眼:“你们要是对那位解先生那么感兴趣,等会儿人从吴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帮你们俩探探口风?”
    池青在待客区等了快十分钟,几位前台这才停下有关那位“解先生”的话题,叫了他的号:“池先生,您可以进去了,吴医生办公室就在走廊左侧最后一间。”
    吴医生在业内口碑不错,年纪轻轻已经斩获多项战绩,据说此人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但池青并不关注这些,之所以选这位吴医生完全是因为医生简介上的一行字:有成功治愈过情感障碍患者的经历。
    池青走到办公室门口,曲指在门上敲了两声。
    门没关。
    门缝被他推开一点,里面传来一声极随性的声音,像是有人刚睡醒、半眯着眼,尾音延出去:“——进。”
    咨询室里总共就两把椅子,在离得稍远的隔间里陈列着一把躺椅,米色的沙发椅边,很讲究地放置了一个香薰机。
    刚才说话的那人坐在办公椅上,确实是在睡觉。他整个人后仰、翘着腿,十分散漫地将腿搭在办公桌上,脸上盖了本书,书封印着《人格心理学》五个大字。这个姿势下男人脖颈被拉长。相比之下更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衬衫衣领,压根就没好好扣上,动作间露出大片嶙峋锁骨。
    而且,这个牌子的衬衫很贵。
    听到有人进来,他才动了动摁在书封上的五根手指,把书从脸上拿开——这人跟他没扣好的衣领一样,长了一张堪称风流的脸。
    男人眼尾微挑,斜着睨过来时的一瞬间还以为他是在看某位旧情人。
    总之和温文尔雅四个字,隔着一条马里亚纳海沟。
    那人放下腿,拿起水杯给池青倒了一杯热茶,嘴里说出的话也像在和熟人叙旧,带着罕见地、不令人反感的亲昵:“下了两天雨,你穿这么少,不冷么?”
    池青很想说这跟你有关系吗。
    但是他是来咨询的,应该配合医生,尽管这位“吴医生”看起来似乎和介绍里的不太一样。
    池青忍了忍,把那杯茶推回去说:“我不冷,也不渴,不需要热水。”
    对面那人也不介意,又懒懒散散地倚回去,手指在桌面轻点了一下,他右手戴了一枚细戒指,却并不显女气,只会让人觉得这人似乎是个多情的。
    那人说:“不冷就行,怕你回头感冒。来咨询的?”
    池青:“废话。”
    “……”他笑了一声,“脾气还挺大。”
    池青打断这种无用的闲谈:“可以开始了吗。”
    对面那位货不对板的“吴医生”不置可否,伸手挪开刚才那本《人格心理学》,露出压在正下方的档案册。
    池青是第一次来,档案册上只有寥寥数语,这寥寥几句还是预约咨询,通过医生和咨询者线上聊天,初步得出的一点结论。
    心理医生上面在病症一栏里十分保守地填了几个字:该顾客……性格较为冷淡。
    “性格冷淡,不止这个吧。你有洁癖,而且从走进来到坐下都是防备姿态。待客区都是猫,你身上却没沾到猫毛,除了洁癖以外,你应该不太喜欢亲近宠物,”那人的手指抚过纸张,或许是因为这张脸的缘故,他翻页的动作都显得轻佻,“……你这洁癖,到什么程度?”
    池青习惯靠一些冷冰冰的物证来观察一个人,他原本对面前这位“医生”起了疑心,照理说即使是高档诊所,诊所里的医生也穿不起这么奢侈的衬衫,但是对方一开口,又打消了他的疑虑。
    池青:“很严重。”
    那人的目光在池青手套上流连一秒:“很严重是指不让人碰,还是连靠近都不行?”
    池青:“你可以试试。”
    相信只要长了耳朵的人都能从这句“试试”里听出它真正的含义。
    然而对面那人却仿佛听不出似的,他起身靠近池青,经过办公桌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
    直到他站起来,池青这才发现他其实很高。
    办公桌和池青之间只剩下两步宽的间距,没等他反应过来,刚才无意间瞥过一眼的锁骨很快呈放大状出现在池青眼前——男人的锁骨窝很深,有种从骨子里侵出来的暧昧。
    “行,”他扯了扯唇道,“我试试。”
    “……”
    操。
    如果这是治疗方法的话,池青觉得自己的情绪障碍的确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因为他现在很烦躁。
    池青松开原本交叠着垂在腿上的手,对面那人却提前预判了他的行动,他单手锢住池青的手腕,道:“别激动。”
    说完后,那人的手指缓缓沿着池青的手腕往上移,指腹摁在黑色手套边缘上,不打一声招呼地想将那只手套摘下来:“这位池先生,咨询不是这么做的……放轻松,你要是一直戴着手套,就是在咨询室里坐上三个小时都没用。”
    第4章 空白
    池青看过很多位心理医生,上来就动手动脚的这还是头一位。
    黑色手套握在男人手里,明明只是很简单的动作,也确实没别的意思,但由他做出来却不正经透了。
    那人:“别乱动,我又不会吃了你,紧张什么。”
    池青:“滚开。”
    那人:“你这样下去洁癖什么时候能治好,来诊所治疗首先态度得摆正,忍一忍。”
    池青:“……”
    手套被对方褪到手指关节处,这双手没怎么见过阳光,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地白,指节很细,惹得那人多看了一眼。
    池青在心里默念一句“杀人犯法”,忍着不适感,抬眼看他。
    他额前半长的发遮着眼,瞳孔颜色黑得深不见底,今天天气其实很好,但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丝毫驱散不走那股阴雨连绵似的颓废感,连着屋内的光线似乎都跟着暗了几度。
    对面那人感受到他的视线,隔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等他进行反馈。
    那人抓着他的手端详着说:“嗯……你手很好看。”
    池青眼角一跳。
    这跟他想象中的反馈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人还在继续:“很白,你无名指第二个关节处有一颗淡褐色的痣。”
    “……”
    “手指挺细的,指围应该不超过五十六,有人说过你手指很长么?”
    说个屁。
    这他妈是个神经病吧。
    “没有,”池青手指指节依旧紧绷着,“这个世界上神经病毕竟是少数。”
    那人也不介意,听到这话甚至还笑了一下:“生气了?”
    “如果你看不出来的话,”池青动了动手指指节说,“我可以表现得再明显一点。”
    然而指节才刚刚动了那么一下,就被人按了回去,说话语调明明很平常,却听着像在哄人:“好了,别生气,我松手。”
    那人似乎很会试探他人的心理防线,踩着池青底线上,最后一刻才施施然松开手。
    “你进门快五分钟,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随后他伸出两根手指,朝左侧方向指了指,像是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一样:“洗手间出门左转,走到底就是。”
    池青洗了两遍手。
    他摁上水源开关,耳边水流声止住,池青想,那个人实在不像个医生。
    那件衬衫,和货不对板的性格,以及不按常理出牌的手段。
    他心底怀疑的念头没断过,几条线索齐齐指过去,但都被那人过于自然的态度以及的的确确是懂心理学的表现挡了回去。
    几分钟后,两人再次回到面对面的位置。
    “你这症状,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年前。”
    “十年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当然,不方便说也没事。”
    池青毫不犹豫:“不方便。”
    “……”
    那人手指搭在纸页上,他眼尾微挑,看向别人的时候眼神莫名含情,仿佛在纵容对方的坏脾气:“行,不想说就不说。”
    他没有继续执着这个话题,转而又道:“建议我放段音乐吗?”
    一首曲调舒缓的钢琴曲缓缓流淌在咨询室里。
    室内香薰散发出淡淡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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