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心的住户会把空塑料瓶攒起来给他,走之前默默说一声:“节哀。”
    他确实看起来很悲伤,眼眶红了整整一个月。
    直到池青有次扔垃圾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发现他像浮上岸的溺水者般喘息,内心隐隐窃喜:【没那么多钱给她看病了,这么些年,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她,她终于放过我了……】
    池青住16栋。
    他从清洁工身侧擦肩而过,推开单元门进去。
    电梯显示“8”,正在从第八楼往下降。
    “叮。”
    电梯门刚打开一道缝,还没看到人,就先听到了小女孩活泼的声音。
    扎双马尾的女孩牵着大人的手,正仰着头问:“妈妈,爸爸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牵着她的女人穿着件驼色毛衣,温温柔柔地说:“爸爸今天加班……好了,到了,注意看脚下,别又摔了。”
    他们是这栋楼里的住户,一家三口,夫妻俩是小区里出了名的模范夫妻。
    几年前池青搬进这栋楼的第一天,女人上来送了一盒她亲手做的饼干:“听说你刚搬进来,正好我做了点饼干,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女人又羞涩地笑笑:“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但是我丈夫很爱吃。”
    【……他还以为孩子真的是他的。
    如果不是他条件好,在本地有套房……】
    女人从电梯里出来,看了池青一眼。
    池青没有回应,摁下楼层键,他看着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女孩天真地催促:“妈妈,你快点。”
    电梯门缓缓合上。
    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读不到的人。
    很多人心底有难以见光的念头,有深藏的无人知晓的罪责,也有最无法诉诸于口的欲望。这些像一口巨大的深渊,黝黑深邃的洞口几乎能够吞噬一切。
    电梯穿越漆黑的井道急速上行。
    池青在略微带着些许失重感的上行过程中,想起神经病坐在办公椅里把书从脸上拿开时的样子,怀疑刚才什么都没读到的一瞬也许只是巧合。
    屋内窗帘紧闭,完全遮挡住外边的阳光,也没开灯,但池青很适应这片黑暗。
    他不喜欢太亮的环境。
    季鸣锐打视频通话过来的时候,他正盘着一条腿,缩在沙发里调电视频道,电视散发出冷蓝色荧光,幽蓝色打在他身上,勾出部分五官线条。
    季鸣锐勉强从这片光线里看到他半张侧脸:“……大哥,你吸血鬼转世吗?这黑灯瞎火的。”
    池青用实际行动表达他并不想配合:“没事我挂了。”
    “你别不耐烦,我跟你说你这样影响视力……”
    池青:“挂了。”
    “等会儿,”季鸣锐那边格外亮堂,手机上两个视频框像是一个白天一个黑夜,明明在同一个时区,硬生生活出了时差感,“你还没回我,去医院医生怎么说?”
    池青调了频,冷蓝色在他身上一闪:“医生说他也不是很有信心。”
    季鸣锐:“这倒是大实话,但是现在医生说话未免也太直白了吧?”
    季鸣锐接着问:“还有你碰到什么神经病了?”
    提到“神经病”,季鸣锐恍然间感觉池青的脸被冷蓝色的光勾勒得更冷了。
    池青:“他有病,没什么好说的。”
    “……”
    季鸣锐想说其实你也不是很正常。
    但他不敢。
    “那行,你没事就行。”说话间,季鸣锐举着手机上了车,发动引擎说,“我还得出警,回头再聊。”
    池青不以为意,上回那顿饭让他深刻认识到了季鸣锐的工作性质,他放下遥控器,电视频道最后停留在一栏情感类节目上:“又是哪家闹离婚?”
    季鸣锐听着池青那头传来的电视台词“虽然我们之间的年龄相差了三十岁,但是我是真的爱他,我爱他的成熟,爱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纹路”,额角狠狠一抽,不知道池青平时看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认真严肃地说:“你对我的工作可能有什么误解,这回不是小打小闹了池青同志。”他强调,“这次是血案,血流成河的那种。”
    池青从电视节目上分出一点注意力,隔着手机屏幕瞥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一晚上杀了七——”
    池青:“七个人?”
    季鸣锐:“……七只猫。”
    池青毫不留情地将视线移开:“哦。”
    季鸣锐知道池青不太喜欢那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他似乎对宠物没有任何感觉。
    以前上学那会儿,有女生从学校小树林带回来一只流浪猫,偷偷养在教室里,全班每天下了课围过去看猫,只有池青一动不动。
    “你不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那时的季鸣锐比现在矮多了,每天暗搓搓穿增高鞋增加气势和竞选体育委员的底气:“可、可爱啊,你不觉得吗?”
    池青倒是和现在差得不多,漂亮且阴郁,他用笔指指黑板:“说完了吗,让一下,挡到我写题了。”
    季鸣锐摇摇头,挂视频前掐着嗓子说了一句:“猫猫那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猫猫。”
    事实证明叠字的杀伤力真的很大,池青这回连“挂了”这两个字都没说,直截了当地切断了视频。
    “海茂小区”坐落在老城区,城区内白墙青瓦,巷弄狭长,短促的自行车铃和车轱辘声穿梭在大街小巷,附近就有中小学学区配套,是个生活气息很浓厚的地方。
    季鸣锐停好车,人还没走进小区,就见小区门口围了一圈人。
    堆积的雨水虽然蒸发了,但是被雨水冲散的大片干涸血迹依旧沾在街道上,在阳光下刺眼又醒目。血迹是沿着草坪流下来的,死了一只猫或许不稀奇——但是灌木丛里密密麻麻地堆了足足七具猫尸。
    每一具都被人用刀开了膛,内脏器官被用力扯出来,凌乱残忍地混杂在一起,死状惨烈。它们无一不瞪大着眼,从黑色塑料袋里露出半截脑袋。
    有人遮住孩子的眼睛,快步穿过这片人群:“……作孽啊,那呢尬辣手的啦(怎么这么狠心)。”
    季鸣锐在喧杂的人群里听到一声熟悉的哀号:“我的囡囡啊——”
    是王阿婆的声音。
    季鸣锐这才通过模糊的血肉,勉强分辨出了其中一只耳朵上有一块儿黑斑的银白高地,这只猫他见过。
    上次去王阿婆家里查木雕案,那只猫就趴在阳台上偷瞄他们。
    苏晓兰和另外一名男同事提前到达现场,她拿着本子记录完现场的情况,从灌木丛边上退下来,压低声音说:“那只是王阿婆家的猫,她女儿去世前养的,陪了她很多年……她给猫改了名字,用女儿的小名称呼它,叫囡囡。”
    季鸣锐:“还有其他地方有什么发现吗,都在这了?”
    苏晓兰:“都在这了,居民反馈前阵子小区流浪猫就越来越少,直到昨天为止就练最后一只流浪猫都看不见了,他们一直以为是天气变冷,流浪猫找了其他地方栖居。”
    季鸣锐看着灌木丛,忍不住皱起眉。
    小区发生虐杀动物的事件时有发生,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投毒”和“虐打至死”的概率较高,前者多出于邻里纠纷、嫌动物吵闹,后者出于情绪发泄、故而欺凌弱者。
    将猫活生生剖开的……实在少见。
    苏晓兰又说:“斌哥说他等会儿过来看看,看这时间,估计也快到了。”
    “斌哥”并不是什么年轻小伙,而是从上面退下来的老刑警。年轻的时候参与过不少重案要案,两年前在出任务的时候受了伤、加之年纪也到了,这才退下来带带他们这些新人。
    平时一到饭点,他们就喜欢围着斌哥,听他讲案子,斌哥则顺势追忆当年:“当年我抓犯人的时候——”
    等季鸣锐安抚好在边上哭得站不住的王阿婆,扶着人坐在花坛边上缓了缓心情,正要站起来,就看到一辆黑色迈巴赫从街道另一端缓缓驶来,车身不偏不倚停靠在人群附近。
    他们“斌哥”从副驾驶下来,斌哥全名武志斌,剃着干净利落的寸头,由于腿脚不便,手里需要拄拐杖,下车的时候黑色拐杖先落地:“怎么回事,闹闹哄哄的。”
    季鸣锐却透过那一瞬的缝隙被坐在驾驶位上的人吸引。
    男人侧脸极为出挑,他似乎往这看了一眼,眼睛生得异常风流,他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上戴了一枚很细的戒指。
    “斌哥。”
    武志斌杵着拐杖也依然走得脚下生风:“什么情况?”
    季鸣锐往边上让,方便他看清灌木丛里的情形:“死了七只猫,虐杀手法完全一样,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下过一场雨,很多痕迹都被雨水冲走了……而且这边的监控坏了已经有一个月,小区其他地方的监控正在调。”
    武志斌:“全是些没有用的信息,你不如说你们在现场勘查了这么长时间,什么也没查到。”
    季鸣锐:“……”
    武志斌杵着拐杖,费力蹲下去,对着七具猫尸看了会儿,忽然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季鸣锐和苏晓兰站在他身后,一时间没听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季鸣锐看了苏晓兰一眼,暗示:我都汇报完了,这是在叫你?
    苏晓兰回以一个无辜的眼神。
    苏晓兰张张嘴,正要再继续挤点什么信息出来,就听到有人在她身后说:“从鞋印看嫌疑人是一名成年男性,但是他身体素质可能并不是很好,力气很小。”
    她回过头,对上一双微挑的眼眸。
    他们在现场看了半个多小时,都只看到一些表面信息。
    但是这人一开口就开始勾勒嫌疑人的特征,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身体素质不好”——很多时候在案件里往往正是这些小特征暴露了凶手。
    苏晓兰也顾不得两人并不相识的关系,问:“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男人并不觉得冒犯,指指地上:“塑料袋。”
    “塑料袋底部有严重磨损的痕迹,说明在曾地上拖行过一段时间。”
    他说完,又从善如流地拿起苏晓兰先前搁置在灌木丛边上的橡胶手套。
    这些猫尸胸口都有被刺穿的痕迹,一个个血窟窿极为骇人地排了一长排。
    “伤口切面并不平整,有被来回拉扯的痕迹,”男人的手很轻地托起猫的尸体,查看过后,手在猫的眼睛上停留,又很轻地在猫瞪大的眼睛上掩了掩,将猫的眼睛合上,使它看起来走得安详了一些,“这应该是一把小型的锯齿刀。”
    “他是谁啊?总局的人?”季鸣锐小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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