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佳就坐在一边听着,荣校尉讲到兴起,站起来对沙盘指指点点。公孙佳渐渐听得入神,这些内容都是她从小听得很习惯的,何处安营、何处设伏、何处要注意水源、如何保护好粮道,等等等等。
    直说到单良举着一份邸报进来,笑问:“你们做什么呢?”
    公孙佳将对荣校尉讲的又说了一遍,单良笑拍着邸报说:“大妙!如此既传了烈侯的事迹,也显得药王的孝心。要我说,可将余将军等人渐次请了来,大家一起讲一讲,最后请一位仕林的名宿做一篇锦绣文章,岂不美哉?”
    荣校尉皱眉道:“是有这些好处不错,先生说得也未免太直白了,什么都带着算计。”
    单良将邸报往公孙佳面前一递:“没有什么大消息,”接着才对荣校尉说,“药王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就是要说得明白。咱们这做参赞的不将话讲明白,难道要药王先猜咱们的意思?坦诚一点有什么不好?什么叫算计?人吃了饭就不会饿了,我将这事实说了出来,就叫我有坏心眼儿?呆子!”
    眼见两人又要互瞧不顺眼,公孙佳道:“既然先生也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办吧。先生也来说一说,当时你看到的。”
    “哦?还有我的事儿?”
    公孙佳笑着摇头:“不要撒娇。”
    荣校尉对单良发出一声嘲笑,单良举起拐杖要打他,荣校尉不动声色挪了挪脚步,单良游戏一般的一杖就落了空,堪堪在荣校尉身前一寸划过,连点衣角都没沾到。
    公孙佳抄着手看他们小闹一声,才说:“如果能有敌方的眼睛、嘴巴,就更好了。”
    单良道:“这一场,我看看,是十五年前那个?杀的杀、流放的流放,难喽。不过后来有一些还是可以找到当时的对手的。烈侯曾收伏过降将,药王也见过的,致奠的时候都来过的。”
    “等说到那个的时候,先生提醒我一下。”
    “好。”
    三人又站回了沙盘前。
    一场战役放在史书上可能是简短的几行字,经历过的人细说起来,一个上午也就说了一半的布置而已。单良说到粮草就破口大骂:“那群王八,坑人坑到咱们头上来了!拿糠掺着陈米供前线!”当时他才跟着公孙昂不太久,将将混到可以独当一面领一部分文书后勤工作,被坑的就是他。
    押运粮草的人给他验货的时候都是拿的好粮,后续进的却是陈米掺谷糠。供应大军的粮草数量巨大,是不可能一粒米一粒米的验的,一般是抽验,画押,清点入营。抽验的时候合格了,清点入库的时候就是点数米的包装数量,而不是每袋都打开看一看。
    单良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奸诈混蛋诡变多端,本着谨慎的态度,别人抽验一批,他抽验了两批,自以为应该没有问题了,然后签字了。
    米一下锅,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陈米就算了,一袋米,上面半截是米,下面就是掺了许多米糠的。这是喂人啊还是喂猪啊?兵士们一看饭碗,好险没炸营。若非公孙昂眼明心亮找到了弄鬼的人,照着军法,单良当时就得给砍了。
    也亏得公孙昂办事会尽量留个预案,陈米筛一筛,先下锅,再另调他处补给。就因为这个事儿,使得补给能够坚持的时间变短,公孙昂启动了骑兵突袭的第二套战争预案,才把这仗啃下来。
    如果没有第二套方案,公孙昂可能真得把单良给砍了来安抚军心,以坚持到补给就位。即便是这样,单良当年也挨了四十军棍,打得腿更瘸了。
    这个教训让单良一直记到了现在:“说打仗打的是粮草辎重、后方安稳,这道理谁都知道。真上了战场,你就会明白打起仗来你光知道道理是远远不够的。在战场上他娘的鬼晓得会遇到什么破事!眼前的对手不可怕,背后捅刀的才是真的要命呢!多点心眼不是坏事!谁都别信!不管干什么事儿啊,都要留一手。”
    公孙佳微有惊讶:“以前也听阿爹讲过这些故事,都没有这么详细,不想背后还有这么许多文章。先生多说一些。”公孙昂以前复盘,更侧重于哪路进攻,哪路出击之类。后勤等也有提及,都是出了大问题,比如粮草眼看要吃光,所以不得不改变战略,出奇兵以免被拖死。哦,想起来了,好像有一次复盘提过的,粮草缺了改变打法的就是这一回。
    原来缺粮的真相是这样!
    公孙佳问道:“后来呢?以次充好的人,杀了没有?”
    单良解恨地说:“当然杀了!当时还有人要拿几个小吏顶罪呢,呵,哪能骗得了烈侯?”又问,“药王为什么问那个罪人?”
    公孙佳道:“如果我来判,不但要杀了元凶,将他的脑袋挂在城门上,还要籍没他的家产,流放他的父母妻儿,让他们的哭声惊天动地,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不这样就不能震慑住后来者的贪念。军粮上做手脚,是要动摇动国本的。一场仗的胜负并不要紧,但它不能为以后所有的败仗种下祸根。”
    单良大赞:“对!”
    公孙佳趁他谈兴起来了,继续问:“还有类似的事情吗?”
    “害!哪里又会少了呢?”单良又夸了荣校尉一句,“说到这个,就得夸一夸小荣了,有了一个他,为大家省了多少心。多少闹事的人,不等作起来,就被他侦知,免了大家许多麻烦。”
    公孙佳点点头:“不错,消息很重要。哎?咱们说了这大半天了,也没个人记的?”
    三人都笑了起来,他们一时竟都忘了。荣校尉道:“我调个会速记的来。”他手下有几个这样的人才。刺探消息之类,要机灵、记性好的,再有笔头快的有时候也需要一些。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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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里,公孙佳还是窝在自己家里,她想专心复盘。打算自己在家先与荣、单二人将书房里的沙盘从头到尾了解一下,出了正月再陆续与公孙昂的旧部接触,请他们讲一讲当年的战事,以便相互印证。
    不同的人讲述的立场是不一样的,她希望能够知道全貌。有些事情,从一个人这里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合理。如果换了另一个人,站在另一个方向上再看这件事,就严丝合缝,完全有理有据了。
    不想第二天她就没能继续这个计划。
    第二天,公孙佳睡到差不多,又起来吃过早饭就去了书房,预备继续听昨天的那一场。昨天单先生过于兴奋(记仇),杂杂拉拉讲了许多的题外话,才讲完了前置的布置,后续还没展开讲。
    才到沙盘前坐下,荣校尉大踏步走了进来:“主人,那件事有眉目了。”
    “嗯?”
    “吴宫人的家人。”
    “咦?”
    “昨天我让小林带人先去将京城适合游乐的园林都踩个点,小林在城东的那处园子里碰巧遇到了他。”
    “ta?哪个ta?”
    “吴宫人祖父的学生,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
    吴宫人的祖父、父亲不知变通,为前朝殉了难,吴宫人的祖父当年也是小有名气的儒师,除了自家子侄,还收过学生。本朝就算诛九族也诛不到学生头上,吴家死得惨,吴宫人祖父的学生倒是全须全尾的。学生里还真有一个义士,名叫计进才,老师蒙难,同学都散了,只有他留了下来。
    也托赖他的奔走,又是求情、又是贿赂,这弟弟没有被判流放也没有随母亲没入宫廷,而是在宫外为官奴。如果是前者是多半是死于途中,如果是后者,大概要被阉割,计进才算是给吴家保留了一条血脉。
    做官奴也不是什么好事,一个奴婢,由人搓圆捏扁,这孩子长得好,三转两转给转入了乐籍,成了个乐户,仅止是作为一个零件齐全的男人活着。
    这孩子当时也就三、四岁的样子,没人照顾未必能活下来,计进才于是也不离京,一直生活在京城,给人代写书信、代写墓志、代笔作弊、抄书、陪达官贵人饮宴的时候凑趣写点诗文助兴,再开个小小的私塾。一是要凑够自己的生活费,二也是为了攒钱照顾吴宫人的弟弟。反正就这么过来了。
    京中文士也有赞他义举,时不时给他点活计做的,但是哪家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直接就把他收到府里。要他入府,他就只有一个要求——救吴家小世侄出火坑,改成正经的民籍,否则免谈。有心收留他的人都被这个条件吓退了。
    乐籍里少几个人不是什么大事,每年也都有脱籍的,只因吴家的来历有点问题,今上不放话,谁也不敢就私下办了,连带也不能明着收留这个计进才。不要看看对钟家百般纵容,对纪家也是周旋,对别人,今上眼里那是真的不揉砂子。
    小林踩点,就遇着计进才这么个人了。小林连夜又去打听吴宫人的弟弟,不打听还好,一打听才知道,这人长到现在快二十岁了,端的是个姣美的男子,乐籍里很有名,许多人盯着。
    “不太好弄。”荣校尉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第38章 朱瑛
    吴宫人的弟弟找到了, 却比没找到还要麻烦一点。
    “他叫什么名字?”公孙佳问。
    “吴选。”
    公孙佳回忆了一下,问道:“很有名吗?我怎么没听说过呢?”她接触的都是最好的那一拨,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优伶匠人。优伶一类里, 从来没有听说过吴选这个名字。
    荣校尉道:“有点偏门的名气。”
    “怎么讲?”
    “他的来历, 还有计进才一直以来的维护。前朝的遗老遗少里好些虽在本朝做了官,心里倒有些同情吴氏。同情他,又拿国法没有办法, 无法轻易将他开脱了出去。人心很脏, 吴家在前朝是清流,同情他的遭遇就常会点他侍奉歌舞演奏, 又有一丝‘清流子孙为我取乐’的快意,越是高洁的,折辱起来越是令人满足。这最后究竟是为的什么捧他、护他,这些遗老遗少怕也分不清了。”
    公孙佳仔细品了一下荣校尉话里的意思,奇道:“竟是这样吗?最快意的难道不是将吴家满门问罪的时候吗?快意过了, 再接着踩一脚又是什么无聊的心思?已是入了乐籍的罪人了,再追着打有意思吗?”
    荣校尉欣慰地轻笑:“所以主人与他们不一样。别与他们比。”
    “笃笃”的拐杖声起,两人一起望向门口,又响了十几下,单良过来了。
    单良进门便说:“我来晚了,不对,是你们太早了。药王,别太勤奋。”
    公孙佳问道:“先生怎么自己走过来啦?”
    “哎哟,偶尔还是要自己动一动的。”
    “我除非心情好, 否则是绝不会动的。”
    单良问道:“继续吗?”
    公孙佳道:“有一件事。”将吴选的事情简要地讲了。
    吴宫人的事情她只给荣校尉下过指令,她以为单良不清楚,准备让荣校尉再给单良详述, 不想单良知道的比她和荣校尉都多。
    单良冷笑道:“这事当然难办啦!吴家出事的时候,小荣那时候刚断奶吧?”
    荣校尉没理他。
    单良也不觉得无趣,没事人一样接着说:“前朝本朝的交替,心里过不去的人多了。别说吴家,就是旁人家,看你们一群贺州来的乡下人,居然就富贵王侯了,能开心?只不过别人不说,说也只是说些明面儿上的大道理,陛下虽不很乐意听,却也忍了。治理天下嘛,还是要用到他们的。且做了皇帝之后,谁不想教化大家都听话呢?人人都学着造反,那还了得?留两个忠于前朝而无害的墙头草,做个新朝感化顽愚的榜样,多好?”
    公孙佳已经猜到了他下面要讲的,一定是吴家干的事太突出,成了个标靶。否则以当今天子的肚量,或曰审时度势,不至于将读书人往死里作践。
    果然,单良道:“我说小荣那时候年纪小,不是故意逗他,是说的事实。他肯定没读过当时老吴的那篇文章!如果读过了,他就不会说不能办,而不是讲不好办。那篇文章……啧啧。”
    公孙佳问道:“文章很不好?”
    单良摇头晃脑的:“写得太好了,把能骂的人都骂了。”引经据典、论证严密,非常扎心,扎心到皇帝连说一句“朕要留着他来看看朕的天下,十年之后再说朕到底配不配当皇帝,是不是比前朝强得多”都说不出来,直接把人砍了。砍完觉得不解气,把人全家都给抄了。
    公孙佳道:“找一份给我看看吧。”
    单良道:“没有,谁敢藏那个?我没这个胆。”
    “胆子你肯定有的。”公孙佳才不信单良会这么老实。
    “对,有,可烈侯让我把这些都给忘了。我就忘了。”
    公孙佳不再追问了,说:“那就算了。不要再查下去了,只当不知道这件事情。什么时候吴宫人的名字从太子妃的嘴里骂出来,什么时候再理会。”
    单良点头:“这就对了嘛!如果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孤注一掷去搏个一本万利,倒可以豁出去一试。你又没到那个非做不可的地步。再说,”他轻蔑地笑了,“广安王那样的人会是个多情中子?会为了一个宫人去惹怒自己的母亲?现在下注,为时过早。”
    公孙佳道:“如果他真的忤逆了太子妃呢?”
    “那不是更好?”
    公孙佳失笑:“确实更好。她能自己争出头来,咱们再亲近也不迟。”
    以前以为吴宫人只是一个普通的犯官家眷,现在知道事情比想象的更棘手,她就不想趟这趟浑水了。
    单良道:“就是这样!那现在?”
    公孙佳问道:“先生有兴趣一起游园吗?”
    “怎么?”
    “阿荣已经将京城内的几处园林踩过点了,咱们同去看看?”
    单良道:“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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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佳体弱,单良不良于行,俩人坐着车出的门。单良爬上公孙佳的车,将自己靠在一边的车壁上,贴得紧紧的,全没有在府里常有的散漫样子。荣校尉骑着马,跟在车边。
    灯节三天不宵禁,不止是晚上热闹,白天人也不少,车行得并不快。
    今天要去的也是城内名园,之所以选择去这一个而不是别的,是因为荣校尉侦知,今天钟佑霖在这里赴朋友之约。
    在听到钟佑霖这个朋友的名字的时候,公孙佳有点沉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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