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笠汉子坐在离景原身旁,将竹杖横放在自己腿上。用刀从面前的火架上切下一大块烤肉来,半点都不客气。
    对于斗笠汉子略显粗鲁的性子,离景原一笑置之。
    离景原同样从火架上切下一块肉来,笑问道:“兄弟刚才说,走过很多地方?兄弟是做生意的?”
    “算是吧。”
    斗笠男人微微点头,不过很快又说道:“你性子倒是爽快。不过,我不太喜欢你叫我兄弟,还是叫我先生或者别的什么吧,都行!”
    斗笠汉子的言辞,并不客气,让旁边的洛飞飞微微皱眉,离景原却没有半点气恼的意思。
    斗笠汉子继续说道:“其实也不算是生意,就是替家族跑跑腿,四处张罗张罗,看看各处产业的情况。”
    “这么说来,先生想必是出身大族了。”
    离景原一边说着,一边用刀将面前的肉切成小块,然后分别递给洛飞飞和离筱宓。
    斗笠汉子看到这一幕,会心一笑。然后略微想了想之后,回答道:“算不算大族我不太清楚,但是家里的产业确实有几处。”
    “那先生辛苦了。”
    离景原举起酒坛,朝斗笠男人微微示意了一下,然后自饮起来。
    “辛苦倒也谈不上,自家的产业,乐在其中吧!”斗笠汉子擦了下已经吃的油腻腻的嘴巴,忽然显得有些惆怅了起来。“但是家业多了,确实也会有点头疼。”
    “哦?”
    斗笠汉子放下手里的道,无奈道:“家业大了,自家人就开始想着如何分家产,外面的人就想着觊觎这份家业。我不算是个有出息的,甚至算得上是半个败家子。但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份家业,我却得守好了。”
    “最起码,得把这份家业,完整交到后代人的手里。不能让这份家业,在我这辈败了不是?”
    “是这个理!”
    离景原竖起大拇指,朝斗笠汉子称赞了一下,后者则是微微汗颜。
    “说起来,我家情况现在还真是有点复杂。”斗笠汉子继续道:“要不,你帮我琢磨琢磨?”
    “先生请说。”
    斗笠汉子点头,随即道:“这话要说起来,其实得从我家祖上说起来了。我家祖宗比较厉害,一辈子筚路蓝缕,好不容易闯出来这份家业。后来这份家业一辈辈传了下来,偶尔也能帮这份家业添砖加瓦,但大多数还是能守得住这份家业。”
    “不过呢,这一辈辈传下来,家里生意总是要请人来打点的。于是陆陆续续吧,先后出了几位挺厉害的掌柜。老实说,在我看来,那几位掌柜自身才能,其实不逊色于我家老祖宗,就是运气差了点,没赶上我家老祖宗那个时候,所以就只能到我们家来做掌柜了。”
    “这几位掌柜在任期间,倒是替我们家添置了不少家业。我家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既然是人家添置的家业,当然理当由人家自己说了算。我们这个东家,就算每年不能从他们身上拿到抽成,大家以前毕竟有那份香火情在,能看到他们好,我们也高兴!”
    “但是到了我爹和我这辈,情况开始变了。”
    斗笠汉子突然正色起来,沉声道:“家里有点变故,你大致可以理解为,我家老祖宗当年和官府定下的一些契约,马上就要到期了。我们肯定是想再接着续约,毕竟还有那么大一家子人要养活。但是那几位掌柜,就各怀心思了。都想着能不能取而代之,自己去和官府续上那份契约。”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斗笠汉子说到此处,旁边洛飞飞忽然气不过的开口道:“你们家也忒识人不明了,早知道这几位掌柜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他们自立门户!生意做起来了,就该让他们滚蛋!这几位掌柜也不是什么好人,不懂知恩图报不说,怎么还和你们家抢生意?明明本事都不差,为什么不自己去找点新生意做?”
    洛飞飞的仗义执言,显然得到了斗笠汉子的赞同。斗笠汉子一拍大腿,笑道:“这位姑娘说的在理!”
    说完,斗笠汉子还朝洛飞飞举了下酒坛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然后再次说道:“当然,话也不能说的那么绝对。毕竟那几位老掌柜,当年对我家也是有大恩的。若非他们,可能我们家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不过,就算没有他们,当时应该也会有别的掌柜。而且,那几位老掌柜都已经不在世很多年了,如今打理各处产业的,都是他们的后辈。”
    “原本祖辈都相安无事,甚至走动的十分频繁。但到了我爹和我这里,因为和官府的契约要到期了,所以矛盾就出来了。”
    “要说起来,这事又得往前说了。”
    斗笠汉子说到此处,脸色已经微微有些难看了。
    “当年我爹在世的时候,已经预感到后面要出问题,也做了一些事情。比如说,我虽然有点差劲,没什么出息,但我哥却很厉害。不管是做人还是做生意,都要比我强了太多。所以当时按照我爹的意思,家族就开始重点培养我哥,也准备着将来让我哥接手家业。”
    “但是……”
    斗笠汉子声音阴沉,隐隐有些杀意的说道:“那几家掌柜,勾结山贼,把我哥杀了!”
    此话一出,一直在安静倾听的离景原,顿时脸色一僵。而旁边的洛飞飞,更是面现恼怒之色。
    “当然,那几位掌柜的后人,本来也没想着直接杀了我哥。他们也知道,这样会和我家结仇结大了。原本他们的打算,只是暗地里替山贼做些便利,好借山贼之手,废掉我哥。只要我哥被废掉了,那接下来我们家再想和官府续约,就难上加难。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中间出了很多岔子,山贼下手狠了,直接杀了我哥。”
    斗笠汉子双拳紧握,“想抢生意,大家各凭本事!都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接下来谁能抢下那份和官府的契约,谁家接下来很多年日子就能过的更好,这我都能理解!”
    “可我哥死了,这件事我忍不了!”
    斗笠汉子忽然摊了摊手,说道:“所以我开始打理家业之后,也和山贼谈了笔生意,把几家掌柜里面,实力最强的一个给卖了!山贼抢了他们的大半家产,还杀了他们家很多人。”
    斗笠汉子说这些的时候,脸色十分平静,但这份平静,却让人觉得胆寒。
    离景原并没有说话,依旧在静静听着。不过同时,却隐隐想到了很多东西。
    “当然,我这么做,也不单单是为了报私仇。做了这位掌柜,能够让其他几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至少能再多给我争取一点时间,让我准备的更充分些。”
    斗笠汉子看向离景原,询问道:“你觉得,我做的对吗?如果你是我,你又该怎么做?”
    离景原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思量良久之后,才给出自己的答案。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管那几位老掌柜,曾经给先生家做过多大的贡献,但先生的大哥死了,也是事实。一码归一码,但这两件事如果想分得很清楚,确实很难。”
    “如果是我,大概也会和先生做出一样的事情。但说到底,先生的大哥还是死在山贼手里。如果是我,大概也会去找那些山贼讨一个说法。”
    “至于说那几位掌柜……哎!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可是先生家和这几位掌柜,尤其是那位被杀了很多族人的掌柜,这仇却是结大了。将来若是能老死不相往来,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是啊!仇结大了!”
    斗笠汉子忽然嗤笑一声,说道:“不过,我不后悔。”
    “再说说我家现在内部的情况吧。”
    斗笠汉子再次说道:“相比几位恩怨纠葛的掌柜,我家家里的事情,其实更让人头疼。我有三个儿子,老实说,我觉得应该都比我强,每一个也都算上进。若是出生在一般人家,有一个都算是万幸了。”
    “但是我家有个以前关系很好,现在关系很微妙的算命先生,前些天给我算了一下。那位先生告诉我说,我这三个儿子,将来没一个能够真的撑起这份家业来。这倒不是他们不想,而是到时候未必有那个本事。”
    “这种算命先生的话,怎么能信?你以为是咸安城钦天院的那些天机士?”
    洛飞飞听到这里,不禁嗤笑起来,对于斗笠汉子的这番话,显然并不赞同。
    斗笠汉子倒也不争辩什么,只是继续说道:“不过那位算命先生,倒是也给我算了些其他东西。其中就说,我家有个旁系子孙,将来有点出息,说将来虽然我那三个儿子都不成器,但有这位旁系子孙的辅弼,还是能勉强吧日子过下去。”
    “哦,对了!”
    斗笠汉子忽然一拍脑袋:“记不记得,之前我和你说过,我大哥死在了山贼手里?当年我大哥死的时候,身边还有几个护卫。其中有一对父母,便是那位旁系子孙的爹娘。不过后来我说了算以后,为了不和其他几位大掌柜彻底撕破脸,也为了和族内有个交代,就只能让这位护卫夫妇去背锅。告诉族人,说我大哥的死,是因为他们的护卫不利。至于那孩子,也被我送到了家里一处挺偏远的生意做事。直到最近,才被我授意家里另一位说话挺管用的族人,好好照顾一下他。”
    “说起来,也是委屈那孩子了。可是就当时来说,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离景原忽然起身,脸色极其郑重,沉声道:“先生到底是谁?不妨明言!”
    离景原的这份反应,让之前还在听故事的洛飞飞和离筱宓,都吓了一跳。而那斗笠汉子,却仍是微微一笑,没有多大反应。
    “你倒是聪明,竟然猜出了一些,不容易啊!”
    斗笠汉子微微侧过身,抄起原本放在腿上的那根竹杖,拄着竹杖站起身来。而在他起身的瞬间,整座小山,忽然如同静止了一样!面前那堆篝火,忽然凝固了起来。旁边簌簌而下的落叶,也悬浮在半空。
    至于洛飞飞和离筱宓两人,则同样静止不动。
    “你不用猜我是谁,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当然,或许你现在已经猜出答案了,但是啊,别说出来,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斗笠汉子上前一步,走到离景原身前,伸出手指,微微朝离景原眉心处一点。下一刻,离景原猛然睁大眼睛。在他的识海当中,陡然出现一尊没有面容的神祇,光芒万丈,仿佛顶天立地一般。
    “难得有人请我喝酒,这东西,就当做是酒钱了。”
    斗笠汉子做完这些之后,转回身去牵那匹老马,但同时又朗声问道:“离景原,我问你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你不必给出答案,但要好好想一想。”
    “第一,是我刚才已经问过的。如果你是在那个家里说话很算数的,对于接下来的局面,该如何破局?”
    “第二,这个家的头号敌人,到底是谁?是那几位老掌柜的后人?还是那些一直虎视眈眈,想要谋夺家产的山贼?”
    说话之间,斗笠汉子已经解下了老马,然后翻身上马。
    “其实这份酒钱,本不该现在给你。按照姚院首的推演,本该是你未来很久之后,跟着离祚回到咸安城,在某次盛会上一举夺魁之后,才能拿到这东西。不过嘛,既然姚院首已经说了,最后会是你拿到这东西,我觉得就算先给你,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当然,日后等到了时候,还是要你自己去走上一遭的。”
    斗笠男子已经上马,但就在准备催马离开的时候,忽然又停下,用竹杖指了指旁边静止不动的洛飞飞。
    “我少年时曾喜欢过一个姑娘,觉得此生应该非她不娶;后来在家族的反对下,终究未能达成夙愿,便觉得娶谁其实都一样。再后来,在家族的安排下,娶了个其实很好的女子,觉得此生就算这样,也勉强过得去。最后我出来走了一遭,走过很多地方之后发现,其实此生能够娶现在的她,最好!”
    “好好珍惜眼前人。”
    在这番话说完的时候,真实身份是大离皇帝陛下的斗笠男人,已经骑着那匹老马,消失在原地,不知去了哪里。在其离开的瞬间,小山周围再次恢复了动静,火架下的篝火继续燃烧,旁边的落叶终于落地。
    只有离景原,傻愣愣的站在那里。
    “你干嘛呢?发什么呆啊?”
    洛飞飞看到离景原这幅样子,有些莫名其妙。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所有关于斗笠男人的记忆,在斗笠男人离开的时候,已经全都从她的记忆里消失了,所以才会觉得奇怪。
    离景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感知着识海当中的那尊无面神祇,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离景原默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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