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自取,难道还是北境送你的吗?”牧云归虽然站在江少辞这一边,但这件事真的是他手欠,牧云归认真劝道,“少做些缺德事,以后会有报应的。”
    提起北境,江少辞表情显而易见变差了。他冷哼一声,道:“霜玉堇本无主之物,能者得之,守不住,是他们废物。再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瞧瞧这个嚣张的样子,牧云归深吸一口气,说:“因为我父亲姓慕,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慕。”
    这个理由很不着边际,但江少辞静默片刻,莫名被说服了。他叹了一声,说:“行吧。本来打算去北海的,听说那里的极光很有意思。现在又没地方去了,无趣。”
    牧云归顿了一会,问:“你回过人间吗?”
    江少辞很明显愣了一下,惊讶地看向她。牧云归静静注视着他,说:“我们回你家看看吧。”
    刚才他一直游刃有余,连听到自己未来可能遭遇不测也不慌不忙,然而现在,他像是一只炸毛的刺猬,声音变得格外冷漠:“仙凡殊途,我和他们尘缘已了,两不相欠,回去做什么?”
    牧云归轻轻叹了一声,握住江少辞的手,说:“未来的你虽然从没说过,但我知道,你一直很遗憾。我们回去看看吧,就算不露面,好歹和他们道个别。”
    修道之人戒心都重,被人近身乃是大忌,但牧云归的手伸过来时,江少辞却没有躲。他发现他的身体并不排斥这个女子,他之所以这么快就接受她,甚至愿意听她污蔑师父,可能因为,他的内心深处是信任她的吧。
    连她自作主张替他决定回家,他也不舍得反对。
    修仙者和凡人共居在大陆上,修仙门派和家族占据了最好的山川河流和大量资源,但凡人才是世界上的主流。天下大概有百分之一的人有修仙资质,这些人中只有万分之一能在长生路上闯出些名堂,剩下绝大多数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过着最寻常的生活。
    江少辞出生的地方叫金庚城,是周国的国都。周国位于长留山东南平原上,这里河道众多,小国林立,周国占据两河交界,是商贾南来北往必经之地,国土虽不算大,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还算富庶。
    早上金庚城刚下了一场雪,百姓踏着雪挂灯笼、贴对联,十分热闹。街边一个男子揭开笼屉,白雾蒸腾而出,谷物的清香顿时盈满街道。男子一边张罗摊子,一边高声吆喝:“馒头,新鲜出炉的热馒头,两文钱一个……”
    他余光扫到路边,着实愣了一下。一对男女踏着雪光而来,他们年纪不大,容貌俱十分出色,看着像哪户公侯人家跑出来玩的公子小姐,但身上的衣服却很奇怪。他们的衣裳看不出料子,仅凭光泽就知上乘,裁剪却又很修身,袖口、腰身都紧紧束着,从头到脚一身素白,除了佩剑再无修饰。
    大户人家讲究的是舒展贵气,衣服放量往往都很大,只有需要讨生活的人才会穿贴身衣衫。这对少年少女无论如何不像普通人,但衣服却和贵族格格不入,不似皇子王孙,倒像是江湖人士。
    不对,男子紧接着就推翻自己的猜测,这两人的样貌便是放在皇子公主中都过分出众,江湖人怎么能养出这份从容气度呢?事实上,男子看到这双璧人第一眼,脑子里便冒出仙人也不过如此。
    两人都很白,少年的相貌优越到有攻击性,少女精致而柔和,气度清冷无争。两人气质迥异,站在一起却说不出的美好,当真是冰雪为皮玉为骨,仿佛造化之灵秀全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
    天色尚早,街上没多少人,但来往的人都在看他们。男子看着都有些愣了,完全忘了叫卖,这时候街边响起马蹄声,一匹骏马飞驰着穿过街道,一边疾驰一边大喊:“让开,都让开。”
    男子听到这个声音惊醒,连忙推着摊子避让。骏马挟着劲风一闪而过,马蹄声哒哒远去,徒留一阵雪屑和人仰马翻的街道。男子正在整理摊子,忽然听到一道声音,如泉水相击,动听至极:“请问,江府在哪里?”
    男子抬头,看到那对神仙般的少年少女已停到自己摊子前。他呼吸一滞,紧张的舌头都不利索了:“姑娘是问威武大将军江萧的府邸吗?威武将军府在这条街前面,最靠近皇宫的那座宅子便是了。刚才那位官爷便是将军府的,二位若不清楚方位,跟着官爷走就是。”
    男子说完,没忍住,问:“姑娘和郎君是来金庚城探亲的吗?”
    牧云归没回答,而是问:“店家为何这么说?”
    男子见牧云归和善好说话,胆子不知不觉大了起来,笑道:“两位这般人才,我只能想到是威武将军府的亲戚了。听说早年威武大将军有一个儿子,被仙门选中,去天上做神仙去了。江家出过神仙,有两位这样的亲故也不奇怪。”
    江少辞听到男子的话,极轻地笑了声。男子敢和牧云归说笑,但对江少辞却莫名害怕。他小心翼翼看着江少辞,问:“这位郎君怎么了?莫非我说错话了?”
    “没有。”牧云归代替江少辞回答,她对男子笑了笑,道,“他就是如此,见了生人就不太爱说话。多谢店家指路。”
    江少辞瞥向牧云归,她倒是会大包大揽。牧云归暗暗撞了江少辞一下,示意他闭嘴,然后又笑着问:“店家,我看这一路上所有人都在装饰屋宅,最近有什么大事吗?”
    男子被这个问法绕住了,他愣了一会,奇怪道:“马上就是过年了,换红灯笼不是常理吗?莫非外地发生什么了?”
    江少辞在旁边悠悠补充:“过年也叫除夕,是人间最大的节日,除旧迎新,所以每家都会张贴新符。”
    牧云归这才知道她误会了,连忙对男子说:“没什么,是我记差了时间。多谢店家,我们先走了。”
    男子诧异地看着这两人,他本能觉得刚才那位漂亮锋锐的少年说出来的话很奇怪,却又想不通哪里奇怪。他眼睁睁看着那两人走远,两人一边走一边说,隐隐还能听到争论声。
    “你既然知道是过节,为何不告诉我?”
    “你也没问呐。”
    “听说人间除夕是团圆的日子,你要去将军府吗?”
    “我不去,要去你去。”
    最后,因为牧云归想要见识人间过年的模样,他们两人还是在金庚城住下了。以修仙者的能耐,得到人间钱币并不是难事,他们两人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租了一个院子,前庭后院,景致清雅,花园里落了雪,一派银装素裹,漂亮极了。
    他们到来的时间巧,第二天便是年三十了。牧云归得知人间过年要包饺子,兴冲冲拉着江少辞去买。
    江少辞修炼多年,连食物都不用吃了,别说做饭。偏偏牧云归不愿意买现成的饺子,一定要采购原材料,自己动手做。江少辞无奈极了,问:“慕家已经落魄到让你自己做饭了吗?凡人的食物又没有灵气,何必麻烦。”
    牧云归一边揉面一边说:“不一样。凡人的人生之所以热闹,就在于他们会一起做些浪费时间的事情。现成的吃食什么时候都能买,但一家人动手做,才叫团圆啊。”
    牧云归说着,不悦地瞪了江少辞一眼:“你就站在这里看着?”
    江少辞挑眉,觉得这个女子不可理喻:“那我还躺着看?”
    牧云归用力瞪他,毛茸茸的眼睛瞪得滚圆:“来帮忙。”
    江少辞无法理解凡人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更无法理解用法术就能催熟的东西,牧云归为什么要用水煮。他站在锅边,盯着热腾腾的白雾,说:“我许久没有感受过等待的感觉了。有这些时间,至少一套新法诀学完了。”
    江少辞的脑子被誉为造物主的杰作,以前谁敢让江少辞浪费时间?可牧云归却不管,毫不客气地支使他。牧云归才不管他嘀咕什么,她把包好的饺子放好,对江少辞说:“这两笼分开煮。”
    江少辞扫过两笼饺子,其中有些丑的很有个性,正出自江少辞之手。江少辞抬眸,盯着牧云归问:“为什么?”
    牧云归抿了抿唇,没直接说嫌弃,而是委婉说:“分开煮更健康。”
    江少辞听到这个说辞,轻轻眯了眯眼。牧云归出去了一小会,回来后,发现江少辞用法力控制着两笼饺子,一边一个入水,混合的十分均匀。牧云归怔了片刻,忍无可忍道:“你有毛病吗,非要和我对着来?”
    江少辞嗤了声,煞有其事说:“谁知道你会不会给我下毒,当然要一起煮。”
    饺子很快就做好了,牧云归看着入水后白花花胖乎乎的饺子,内心十分麻木。她汲取上次和江少辞做元宵的教训,坚决分两锅煮,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江少辞见牧云归良久不动,怀疑地挑了一个出来,喃喃道:“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他咬了一口,神情愣住。牧云归问:“甜吗?”
    江少辞飞快瞥了牧云归一眼,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淡淡道:“我觉得正常。”
    “那就是很甜了。”牧云归叹气,她举着筷子,无法下箸。江少辞觉得正常,那就是甜到令人发慌。牧云归包饺子时,特意准备了两种馅料,一种是正常口味,另一种,是江少辞喜欢的齁甜版。
    牧云归谨慎地挑了一个模样周正的饺子,她低头咬东西,江少辞就在对面看着她。她吃相很秀气,唇红齿白,即便吃饭也不失美丽。饺子里的热气挂在她睫毛上,细小的水雾将落未落,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朦胧了。
    江少辞问:“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牧云归不幸挑中了,食物一入口她就绝望地皱起脸。她忍耐地咽下去,赶紧去旁边找水喝,眉心还可怜兮兮拧着:“我说过你是我身边很重要的人,怎么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江少辞沉默。牧云归说她从未来而来,还和那个时候的他很亲厚,江少辞信前一句,却不信后一句。
    并非他怀疑牧云归,而是他了解自己。他看似认识很多人,其实能走到他身边的唯有两个,一个是师父,一个是桓致远。其中他对于师父的感情是尊敬,并非亲近,他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仅有桓致远。
    现在的他都无法相信人,未来的他若真如牧云归所说,遭遇了很多变故,那怎么可能对人敞开心扉呢?别说,那还是个女子。
    但现在,江少辞忽然有些信了。昆仑宗无人知道他偏好甜食,恐怕连他母亲都不记得了,她却知道。他敢肯定,未来的他若遇到这个女子,一定会喜欢上她。
    因为自己最了解自己,他现在的心情便是如此。
    牧云归终于将那股甜意冲散,她看着面前的饺子,表情略有犹豫。江少辞伸筷,给她夹出一个。
    牧云归看了江少辞一眼,低头,果然是正常的。牧云归没有修为,不好辨认馅料,对江少辞来说却轻松无比。他单手撑着下巴,靠在桌案边缘,他夹一个,牧云归吃一个,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江少辞突然喜欢上这种投喂的感觉。
    但他才喂了没几个,牧云归就放下筷子。江少辞不高兴地皱眉:“你就吃这么点?”
    牧云归点头,她也不清楚在神器中吃的食物会不会进入她身体,但她素来自律,吃六分饱就够了。
    江少辞表情非常遗憾,此刻,他倒也不觉得浪费时间了。牧云归放下碗筷,有那么一瞬间思念长福。如果长福在,洗碗、收拾厨房等事都是长福在做的。
    但再想也无用,牧云归正打算起身,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牧云归吓了一跳,表情霎间严肃起来:“怎么了?”
    “没事。”江少辞依然懒懒散散倚在桌子边,说,“过年放烟花爆竹,也是凡人庆祝节日的方式之一。”
    牧云归推开半扇窗户,朝外看去,果然,天空中升起五颜六色的烟花,此起彼伏,美不胜收。牧云归眼眸望着上空,一朵朵烟花在她眸中升腾、绽放,刹那定格后又坠落,街道外传来小孩子的欢呼声,大人们的叫喝声,牧云归长叹,说:“原来,这才是人间的团圆夜。”
    牧云归看外面的烟火,江少辞坐在对面看她。烟火将她的眼睛映亮,她眼中光影变幻,似乎有如歌岁月、漫天星河。
    江少辞问:“你没见过这些吗?”
    牧云归轻轻摇头,她在孤岛上长大,连四季都没有,谈何过节?江少辞看着那双澄净又无辜的眼睛,忽然道:“屋里看不到什么,论起烟火,还是皇宫的更好看一些。我们出去看吧。”
    牧云归惊讶了一瞬,连忙应下。她去换了出门的斗篷,兴高采烈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些,不耐烦出门呢。”
    他确实不耐烦,但如果是她,他更不忍心让她失望。除夕夜街上的人并不少,大街小巷叫卖声不断,十分热闹。牧云归顺着主街往皇宫走去,一路上目不暇接,频频被路人撞到。她抬头,环顾熙熙攘攘的人群,由衷叹道:“这么多人,真好。”
    江少辞正烦着拦人呢,听到这话,稀奇地扫了牧云归一眼:“你竟然喜欢人多?”
    大家只会觉得人挤人烦,谁会喜欢人多呢?牧云归却面含微笑,认真说:“当然喜欢。人多,才代表安居乐业、欣欣向荣。后世,再没法见到这么多人了。”
    江少辞默然,这段时间牧云归陆陆续续和他说了未来的事情,他私心里其实不太信世界会变成那个模样,就算是真的,人性这般贪婪丑恶,死了也不可惜。然而此刻,他看着牧云归对司空见惯的事情这样欣喜,心里泛上股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也抬头望向黑影攒动的人群,他一直坚信,如果有一天人族灭亡,必是咎由自取,没什么好惋惜的。但如果牧云归不喜欢,他却想做些什么。
    江少辞愣神间,手臂被人拽了下。他低头,牧云归握在他的手腕上,一点都不顾修士不能碰别人身体的禁忌。她回头对他笑着,说:“快走,前面好像有舞狮队伍。”
    江少辞被牧云归拉着往前跑,他们一路看灯、看烟火、看杂耍,不知不觉就靠近皇城。江少辞一抬眸望到前方的府邸,脸上的笑凝固,嘴唇微微抿起。
    牧云归见他发现了,也不再掩饰,直接说道:“你就当为我介绍一下你们家,好不好?”
    “这不是我家。”
    “好,那就是你父母的家。”牧云归握着他手腕,轻轻摇了摇,“走吧。”
    江少辞最终被牧云归拽走了。江少辞是修仙界巅峰,而牧云归没有修为,若他真不愿意,怎么会挣不脱呢?他能被拉走,想来他内心,也不是完全没念想吧。
    江萧作为周朝最有权势的大将军,府邸外围了重重守卫,但这些在修仙者眼里如同虚设。江少辞不费吹灰之力就带着牧云归入府,将军府的人都围在前庭看烟花,他们走在府邸里,竟然没遇到任何阻拦。
    江少辞看着周围一草一木,许多他以为他忘了的事情,此刻争先恐后跳出来。他记得这条回廊外种着玉兰花,门窗刷的是红漆,拐角的栏杆上雕着如意纹。他记得江萧喜欢名贵的东西,江夫人喜欢鲜亮的花,将军府常年飘着各种香气。
    原来,他都记得。
    牧云归轻声问他四周是什么地方,江少辞一一回答。他们俩不知不觉走到人声最鼎沸的地方,除夕辞旧迎新,将军府无论主仆,所有人都聚在主院里热闹。小厮们流水一样从库府里搬出烟花爆竹,院子里这边放花筒,另一个地方放烟花架,砰砰声不绝于耳,连彼此的说话声都听不到。
    回廊上站着许多衣着华丽的女眷,她们手上套着暖手,各个美丽精致,围着一个中年男子说笑。男子英武伟岸,脸庞棱角分明,岁月并没有让他苍老,反而更助长了他的威武。他身边站着一个中年美妇人,她衣冠最为华丽,眼角已经爬上细纹,但是能看出来,她年轻时是个大美人。
    这对夫妻被众人簇拥,矜贵地看着下方。地上还站着许多孩子,有男有女,大的有成年人身量,小的还被人抱着。有一个男孩极为淘气,看年纪十二三岁,在地上跑来跑去,大家都不敢喧哗,唯独他敢去点小厮手里的爆竹。
    牧云归悄悄看向江少辞,他今年十九,六岁被昆仑宗带走,离家十三年。而这个男孩十二三岁,如此受宠,多半是江夫人的嫡出儿子。
    这是在江少辞被人带走后,江将军和江夫人又生出来的孩子。一出生就享受了父亲的看重,母亲的溺爱,家族蒸蒸日上的荣光。不知他是否知道,他还有一个兄长?
    牧云归轻轻覆上江少辞的手,江少辞回神,对着她淡淡摇头。其实四年前他回来过,他早就知道父母有新孩子了。他被选入仙门,断绝尘缘,不能为父母养老,母亲生一个弟弟环绕膝下,其实很好。
    该见的人都见了,江少辞长呼一口郁气,那股若有若无的牵绊终于放下了。他回头,对牧云归说:“我们走吧。”
    牧云归用力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跟着江少辞离开。
    就在他们转身时,江夫人似有所感,朝旁边看去。正好一树喷花燃烧到尽头,爆发出最后一阵光,连角落也被照亮。江夫人在快速变化的光影中,看到一对少年少女转身离开。
    仅有一瞬,火树银花熄灭,角落重归于黑暗。江夫人不可置信地喃喃:“少辞?”
    一个侍女隐约听到江夫人说话,忙问:“夫人,您说什么?”
    江夫人愣愣看着回廊,那个地方静悄悄的,哪有什么人影?想来,是她看错了。
    牧云归和江少辞走出前庭,耳边迅速清净下来。牧云归走在弥漫着硝烟味的湿冷空气中,问:“现在你遗憾了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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