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离后宫较远,但距内城门近些,那二位还在去往长春宫的路上,周窈已经被周谡安置在钟粹宫的寝殿里,和在外面一样,与他同吃同住。
    头一回进宫,周窈见识到的唯一宫殿,也是最大宫殿,就是钟粹宫,前后左右好几个殿不说,光是寝殿里外的屋子就够走了。如同乡下人进城般,不仅进城,而是进到大昭权力的最中心,尽管极力保持淡定,周窈仍是会因为新奇而稍微朝四下张嘴,遇到感兴趣的物件还会拉着周谡问,丝毫不觉不好意思,反而十分坦然地表现自己的不懂。
    这也是周谡欣赏小妇的一点,不懂就问,大大方方,不扭捏,更不惺惺作态。
    “你看看还缺什么,我再叫人添置。”
    周窈是真不忸怩,指着床头挂着的有小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道:“这个有意思,带回去给小馒头耍耍。”
    “你就不怕他一嘴咬下,把牙崩了。”
    男人话不中听,但有道理,周窈想到丁婶说有的宝宝长得快,五个月就会出牙,这时候,小馒头很有可能就出牙了,心里更是想念。
    “我想和那个高家小姐聊聊。”不能再拖了,把高家的事弄清楚,她没遗憾了,就可以回去找儿子了。
    周谡哪里不懂小妇人的心事,只叹这女人有了孩子,心里眼里真就只有孩子了,丈夫又算的了什么。
    “今日已经打过照面了,总有机会,”周谡把小女人拥着,带到龙床边坐下,指着这明黄的床褥道,“你看这床如何,软硬可算如意,要不要试试?”
    男人一旦提到床,且说些语意不明的话,那必然是想做点见不得人的事了。
    周窈初初进宫,各种情绪都有,唯有没有和男人厮混的心情,而且,她好奇的事还有:“听闻你召妃子前都要翻牌子,点兵点将,翻到谁就是谁,没有感情也可以?”
    他身份在这里,之前的事,她根本无从参与,也参与不了,倒不如想开,有些事,钻牛角尖是为难自己。
    谁料,她这么一问,男人那脸色,瞧着好像比她更介意,竟是道:“我就没翻过。”
    周窈听后一怔,下意识就道:“真的?”
    显然是不太信的。
    “你若想,朕专门为你准备个牌子,日日翻你的牌可好。”
    头一回,周窈从周谡嘴里听到他自称朕,世上最尊贵的男人,天下之主,终于在她面前彻底露出了他本来的样子。那种遥不可及的感觉,就似一瞬间拉开到天与地的差别,周窈说不出内心是何情绪,但总归不是谭钰说的那般撞了大运的极喜。
    怔愣片刻过后,周窈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时候,臣妾是不是该欢喜异常地三呼万岁,谢主隆恩。”
    语毕,不等也愣了的男人做出反应,周窈便抱住自己的两只胳膊直摇头:“还是别了,你若那样对我,不必送,我自己就会走的。”
    兴许在别的女子眼里,进宫做皇帝的妃子,绝对是光宗耀祖的最终梦想,然而周窈并不想。倒不是她假清高,视名利如粪土,但比起做梦,从小苦出身的她,更懂脚踏实地做自己的重要。
    周谡想了很多自己独独钟情小妇的原因,当真是多得数不过来,即便在这个时候,她的反应也跟别的女人大大不同。
    明明头一回进宫,莫说她一个长在乡间的女子,便是京中贵小姐也少有不紧张的,可她只是稍有拘谨,再加些许好奇,有多紧张,他还真看不出来。不仅不紧张,这小妇还能反将一军他一军,言辞中的态度也很明确,如果她在宫里住得不开心,那就走。
    就在周谡长吸一口气,实在拿她没辙,只能将她按在怀里,捧起她的脸猛亲时,外头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
    “皇上,太后请您移驾长春宫一叙。”
    周窈被亲得粉面含春,眸光潋滟,尽显令人心折的绯艳之色,周谡哪里舍得走,压着火提声道:“告诉太后,朕近日都无空,待有时间,再议。”
    宫人马不停蹄地将话带到,一字不落,太后已让两名女子退下,不然就尴尬了。
    薛嬷嬷瞧着主子脸色又要不好,当即劝道:“皇上事务繁忙,抽不开空也属正常。”
    太后却是神情恍惚,想到玉想容说的那些话不由惊心。那个时候,皇帝明明就在宫内,怎么可能带着别的女子在外头游玩。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回来了?”
    皇帝近几日,又和之前不大一样,那种周身笼罩的帝王气息更盛了,叫人打从心底的臣服,不能忤逆。
    薛嬷嬷不想自己吓自己,踌躇着道:“也未必,玉家小姐的话不能全信。”
    内城门那里发生的事,薛嬷嬷已经打听得很清楚,玉想容性子骄纵,受了气自然想报复回去,说的话不能全信。
    然而太后如今有点草木皆兵的心态,她想了想,仍是道:“就是那性子,藏不住话,试个几下就试出来,不像作假,更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那人就是皇帝,不然哪敢如此造次。”
    薛嬷嬷本就没底,太后这样一说,更虚了。
    “梁家那边呢?兄长可有传消息进来,实儿找到没?”太后心里发紧,最先想到的只有梁家。
    此时的梁家,几经辗转之后,终于在一个老妪口中查到线索,于一个小寺庙的供桌里找到了被捆绑数日不曾进食进水,已经晕厥过去的梁实。
    好在底子好,梁文远拿出珍藏的老山参给儿子吊回了一条命,梁实也在次日清晨醒过来。然而,梁实醒后就似变了个人,恍恍惚惚地发着呓语,像在说着什么。
    梁文远压低身子,凑到儿子嘴边。
    “他回来了,回来了。”
    反复念叨着这一句。
    梁文远自是不懂,焦急又纳闷:“谁回来了?又是谁害的你?你说,爹给你报仇。”
    第67章 .  找茬   哪里来的脸
    一早, 梁文远恍恍惚惚上朝,明显的心不在焉,本来已经备好了措辞要参吏部侍郎一本,可因着儿子那一出突发状况, 整个人已经陷入了莫可明说的混乱中, 以至于朝堂上, 再也无心给他人使绊子。
    “众卿可还有事要奏,无事便散了吧。”
    天子醇朗清润的声音响在耳边, 梁文远努力集中注意力去听,想从这声音里分辨出与前些日的有何不同。
    可之前不曾上心,现在再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亦是难上加难。
    直到内臣一声悠长的退朝,梁文远才算彻底回过了神,缓缓往外走,与高弼打了个照面,还对他笑了笑。
    高弼更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这人在朝堂上素来与自己政见不合, 他要保的人, 这人偏要弹劾,无缘无故地冲他笑, 必是有在想什么歪招了。
    于是, 众臣工便看见同为皇亲国戚的两大重臣,一个带着琢磨不透的微笑,一个更是不苟言笑的威严,几乎是同时跨出了金銮殿。
    然而,出了殿门,各自去处又不一样了, 柱国公请见皇后,梁太尉则求见太后。
    太后早就派人侯在了外面,梁文远一出来,就让人把他带到了长春宫。
    进到内殿,宫人识趣地全都退下,只留这对兄妹在屋内。
    太后是整宿没睡好,妆也没怎么画,眼皮子略浮肿,显得有些憔悴,不复人前的雍容华贵。
    梁文远看妹妹这样,不禁担忧道:“太后当保重凤体,我们都很记挂太后。”
    还是自家人关怀自己,太后鼻头一酸,放软了语调道:“兄长是不知,我在这宫中有多难。”
    夫不是夫,子更不像子,她是妻,是母,更是臣,稍有不慎,就得反目。
    “太后先莫慌,先与臣说说,宫中有何变化,尤其是走水后。”
    梁文远不便直接问皇帝如何,太后却是一语中的:“皇上变了。”
    自己生养的,一手带大的孩子,到底是不一样的。
    自从皇帝搬到钟粹宫以后,几乎是深居简出,但太后就是感觉得到皇帝的变化。
    也不能说是变化,更像是回归,也更让她慌神。
    “实儿已经跟臣说了,太后,太后你糊涂啊,怎能与谭钰那厮为伍。”
    谭家当年因为卖官鬻爵被抄家,有梁文远的手笔在里面,目的是为铲除异己,谭钰那小儿怕是早就惦记着复仇,蓄谋已久。
    “可我能怎么办,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些宗亲又不是吃素的,皇帝失踪没几日,他们就能在宗亲里选出一个来辅政,到时我们就更被动了。”
    是这个理没错,木已成舟,梁文远也说不得什么了,只是想到皇帝和太子的关系,仍是忍不住头疼。
    “太后你先稳住,不要自乱阵脚,如果那位没有自曝身份的打算,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正好钟粹宫离得远,少有碰面,就不会多生事端。
    “我这边还好,可皇后那里?”太后仍有顾虑。
    “如果真是那位回了,必不会再召幸皇后。”那位是梁文远看着长大的,傲骨天生,行事随心,若与皇后大婚半年都未曾圆房,说明皇后并不如他的意,如今皇后又与别人有了夫妻之实,那人更不可能碰了。
    “就算不召幸,也不表示不计较,皇后还好,寻个由头贬了就是,太子那边又该如何?”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太后自然不舍。
    还有另一个儿子,又在哪里,是否已经......
    太后更不敢想,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不感念她的生恩,她却不能当作没有这个儿子。
    “就算太子当不久,做个闲散王爷也是使得的,终归是自家子侄,下狠手倒不至于。”
    男人在这方面倒是看得开,就是不知皇帝是否也这么想,梁文远只能催促太后:“太后还是多给皇上选些貌美又知情识趣的妃子,唯有皇嗣多起来,后面的事情才能顺理成章。”
    太子必然是要废的,如今缺的是契机。
    听到这,太后更为难:“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的性子,若真是他,皇后身为正妻,他都能忍着半年不碰,别的女子,他更不可能多看一眼了。”
    说到这,太后又想到了玉想容咋咋呼呼的那些话,后来她又召女官来问,女官又是一个说辞,皇帝背着的那个小太监,更像是一名女子。
    倘若真是女子,更不像话,没德没行,居然敢让天子背自己,便是皇后都不能这般犯上。
    越这么想,太后越发感到心口不顺,宫中为他精挑细选的妃子,不理不睬,偏偏自己去找些不三不四的。
    梁文远离开后,太后把女官叫来,命道:“你去趟钟粹宫,把那小太监带过来。”
    女官一听,心里那叫一个苦:“皇上好像带着那个小周公公上朝去了,现下散朝了,也未必在钟粹宫,前头就有丽妃宫里的人打探皇上行程,被杖责四十大板,险些命都没了。”
    女官这话说得还算轻了,有所保留。更准确的是丽妃派人送汤水到钟粹宫,却被宫人拦住不让进,刚巧新来的小周公公路过,那人瞧这小太监面生就想拿他撒气,结果连根头发都没碰到就被狠狠罚了一顿。
    如今整个宫里私下都传开了,皇帝跟前来了个俏生生的小周公公,面子大得很,谁惹谁死。
    “荒唐,不可理喻,一个卑贱的宫人,哪里来的脸。”太后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儿子是哪个了,先把这个让她听着就不舒服的人处理了再说。
    让太后不舒服的小周公公此时也确实不在钟粹宫,她隐在后堂,皇帝一下朝,她就随着皇帝去了御书房,陪他看公文批折子。
    周窈对国家大事是无甚兴趣的,也轮不着她关心,唯独有关民生的,譬如身丁税,周窈是一直记着的。
    男子成年了要缴税,她是没意见的,但为何女子到了一定的年龄,不愿意嫁,或者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就必须上税。
    今日周谡事不多,听到唇红齿白的小宠臣在耳边碎语,倒也不烦,还有空瞥她一眼。
    “新税法已将年龄延后,免除劳役之苦,你还想如何?朕那时不想娶妻,不也娶了,不然这江山何以延续,都不娶不嫁不生,不必外邦来犯,我们自毁就够了。”
    这么一说,又有道理,周窈暗道自己耳根子软,居然一瞬间就被说服了。
    不愧是当皇帝的人,什么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就是能听出一种为国为民的正义凛然来。
    不过,周窈也不是吃素的,她轻轻软软凑到男人身边,又要说些欠揍的话了。
    “皇上娶妻纳妾,却都搁在后宫不闻不问,这娶了,跟不娶,又有何分别。”
    一张红嫩小嘴儿,软乎乎的呵气如兰,说出来的话,却每每叫人想收拾她,又舍不得。
    周谡一只手仍捏着折子,另一只手伸过去,揽住女子想要退开的身子,往自己腿上一带,摁着她道:“朕碰了,该哭的就是你了。”
    这女子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趣味,就爱听他自称朕,说这时候的他特别富有魅力。
    他却以为,他最富有魅力的时候,分明是在床榻上将她弄哭,当然,换个地方,她哭得更厉害,那就说明他更有魅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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