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从橡树林里挖出来的。把他带回去好好安葬吧。
    巴尼的父母怔怔地望着打开的白色包裹。散开的白布中赫然包裹着一具小小的尸骨。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巴尼的母亲终于出了声。她发出一声悠长而惨烈的哀嚎,扑倒在白布上。
    这才是真正的尘埃落定。段非拙望着那对痛不欲生的夫妇,心想。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段非拙忽然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在他的脑袋撞上地面之前,他就失去了意识。
    轰动全国的裴里拉庄园事件,到此就告一段落了。
    大火烧毁了裴里拉勋爵的宅邸。曾经显赫一时的裴里拉庄园,如今只剩焦黑的骨架,历代勋爵的黑暗秘密,也一并化作灰烬。
    但据可靠消息,裴里拉庄园地下发现大量以太结晶矿藏。裴里拉勋爵有意兴建一座采矿场,目前已有多家银行与投资商对此表示出浓厚兴趣。
    段非拙放下报纸,望着围在病床旁的叶芝和阿尔。
    总算有好消息了,不是吗?
    段非拙昏倒后,被立刻送到镇上的诊所。经过一番诊断,医生判断他是劳累过度,外加受了太多刺激。他建议段非拙卧床休息。段非拙便在诊所住了几天院。
    每天叶芝和阿尔都会来探望他,给他带当天最新的报纸。裴里拉庄园事件已经不胫而走,成了各大报纸连续几天的热议话题。
    不过这些报纸都不约而同地报道庄园火灾是一场意外事故,提也没提郝特和梅丽莎先生的名字。不知是记者们没挖到这则爆炸性新闻,还是真相被人压下来了。
    他们从裴里拉庄园的废墟中把风灯抢救出来了,虽然它还能点燃,但显然卖不出去了。
    真抱歉,阿尔,这盏灯我是替你母亲保管的,我却把它弄坏了。段非拙郁闷地说。
    没关系,主人。阿尔乐呵呵地说,反正我妈妈本就打算把它送给您。
    叶芝说切斯特先生,今后不用这盏灯或许更好。这盏灯的燃料是一个人内心的火焰,你之所以昏倒,正是因为消耗了太多精力。若是不及时停止,你甚至会有性命之虞。
    段非拙立刻发誓他今后再也不用了。风灯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进了秘境交易行,放在最靠近天花板的展示柜里。
    但是石中剑没被他们拿回来。
    你昏倒之后,那把剑就被警夜人捡走了。阿尔说,他们觉得那把剑或许具有什么特殊能力,至今都没还回来。
    段非拙惴惴不安。色诺芬第一次光临他家时就见过石中剑,当时段非拙谎称那是他叔叔留下的古董剑。他们会不会发现石中剑是一把会说话的魔法剑?他要怎么解释自己会随身携带一把魔法剑呢?万一石中剑泄露了他的身份呢?
    住院后的第四天恰逢五朔节,叶芝和阿尔开开心心过节去了,段非拙却只能郁闷地待在病房中。
    他听着窗外飘来的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村民们将在五朔节这天举办各式各样的庆祝活动,通宵达旦地聚会,载歌载舞,畅饮美酒。孩子们戴着花环,手拉手去山上折树枝。村里最美貌的姑娘将被选为五朔节女皇,代表森林女神,赐予丰收。
    段非拙趴在窗台上,叹了口气。
    忽然,视野里出现了一张俊美到不似人类的面孔。
    段非拙惊叫一声,从窗台上摔了下去。
    你没事吧?Z低头问道。
    温暖的熏风吹乱他的银发,他不耐烦地将凌乱的刘海拨开。
    段非拙扶着窗台爬起来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和色诺芬已经回伦敦了。
    我们订了下午的火车票。Z说,你身体如何了?
    我觉得已经康复了,但是医生说明天才能出院。可今天就是五朔节
    说实话,他还挺想见识见识五朔节的。
    段非拙看着Z,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如果我偷偷跑出去,不告诉医生,你会为我保密的对吗?
    Z说想都别想。
    段非拙撅起嘴。
    Z问你从裴里拉庄园出来的时候,为什么握着一把剑?
    段非拙噎住了。他思索了半天,期期艾艾说那个那是我叔叔的遗物,我原本想把它那个卖给裴里拉勋爵。
    Z说那把剑有可能附有秘术,我必须带回苏格兰场做检测。
    段非拙忙说但那是我的东西啊!
    警夜人可以随时没收和秘术有关的东西。
    什么霸王条款!听都没听说过!段非拙腹诽。
    他现在只能祈祷石中剑安全通过苏格兰场的检测,要不然不列颠神话中的第一神剑可能就要变成一堆废铁了。
    Z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伦敦?
    段非拙无力地说这得看叶芝先生的意思。
    段非拙立刻换了个话题对了,我还没谢谢你。
    什么?Z一愣。
    我昏倒在橡树林里的时候,听说是你不顾勋爵的禁令,闯进林子里把我救出来的。段非拙顿了顿,忽然觉得脸上像有什么东西在烧灼,我还没谢谢你呢。
    Z身上的怒气陡然之间烟消云散了。他又恢复了平时冷漠疏离的态度,平淡地说那没什么。
    他红宝石般的眸子转向一旁,定定望着病房一角的床。段非拙不明白床有什么好看的。
    一群小孩手拉着手从医院旁路过,每个人都戴着花环,手里挥舞着树枝。他们又叫又笑,从Z旁边冲过去,留下一股淡淡的花香。
    段非拙渴慕地嗅了嗅春天的气息。说真的,Z,我就溜出去玩一小会儿,你就当没看见吧。
    不行。Z很严厉,躺回你床上去。
    段非拙怀疑如果他不从命,Z就会翻窗进屋强行把他按回去,因此只好服从地躺回床上,拿起那份他已经读过无数遍的报纸,假装自己没读过,再从头看一遍。
    窗前银白色的人影消失了。段非拙淡淡地叹了口气。
    他把报纸读了一遍,已经无聊到开始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时,窗前又出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段非拙眯起眼睛Z,你怎么又回来了?
    Z冲他招招手,让他过来。
    段非拙放下报纸,赤脚踩着地板,走到窗前。
    Z又做了个手势,让他低下头。
    段非拙不明所以,只好照办。
    他低下头,盯着窗台上的灰尘。
    然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头顶。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发现那原来是一顶花环。
    谢谢!
    他惊喜地抬起头,却发现Z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花环编得很差劲,与其说是花环,不如说是若干根草叶扭曲地纠缠在了一起,其间硬塞进去了几朵快要枯萎的花。可段非拙觉得,这大概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他是秘境交易行主人,他的交易行内储存着全世界最稀罕、最新奇的宝物。可它们即使加起来也远远比不上这只花环。
    第三十五章 二十一世纪新兴商业手段梅开二度
    段非拙住了三天院之后,便被裴里拉勋爵请去了他的临时住所湖畔别墅。段非拙和叶芝的工作还没有结束,转移到秘境交易行中的物品需要一一辨识。
    听说裴里拉庄园的大火熄灭后,色诺芬曾试图从废墟里寻找秘术物品,然而一无所获。因为真正的宝物早就被转移到秘境交易行中了,他就算抄家也什么都抄不出来。
    裴里拉勋爵对奥秘哲学一窍不通,完全帮不上忙段非拙的忙。他失魂落魄了好几天才恢复正常。梅丽莎真实身份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也许接下来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谈恋爱的心思了。不过,他对开矿倒是充满了热情。
    我应该去好好学一学矿井的知识。即使没有亡灵的护佑,我也可以让家族繁荣兴盛。
    反倒是伊迪丝夫人从亡夫那儿听说了不少有关奥秘哲学的事。
    她帮助段非拙对她亡夫的遗物登记造册。那些具有奇特力量的物品被挑选出来,普通物品归还给了伊迪丝夫人,让她能够睹物思人。
    能摆脱这些秘术物品,她看起来也一身轻松。
    她站在窗前,凝望窗外湖泊的粼粼波光。她的面容已经不再年轻,身体也有些佝偻了,但只要她往那儿一站,绝不会有人怀疑她主母的身份。
    你知道吗,先生,三十年前,我刚生下阿尔伯特不久,我丈夫将米德洛家族代代相传的那个秘密告诉了我。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
    我是乡绅的女儿,虽然我父亲并不富裕,但比起普通人,我算是养尊处优了。我从小就在爱与信任中长大,从没见过社会的黑暗面。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邪恶、如此背离人性的事呢?
    我思来想去,终于想通了不能因为没见过就说没有。我既然见过那种全心全意为他人奉献、毫无利己私欲的圣人,如此推想,世上自然也有全然自私、不顾他人死活的恶徒。
    但是我丈夫最终放弃了那个秘术,断绝了米德洛家族千年的秘术传承。于是我想,既然世上有恶徒,那么肯定也有圣贤。恶徒越是歹毒狠辣,圣贤就越是慈悲博爱。
    绝不可对人性抱有太大希望,世上有怎样的圣人,就有怎样的恶徒。但也绝不可对人性失去希望,哪怕身处极深的黑夜,也不能放弃对黎明的追寻。因为世上既然有如此幽深的黑暗,相应的就该有如此灿烂的光明。
    第二天,段非拙和叶芝、阿尔乘上了返回伦敦的火车。
    这回阿尔不用再扮演叽叽喳喳的熊孩子了。段非拙以为裴里拉庄园的恐怖经历会让这孩子产生心理阴影,没想到他完全不以为意,一路上都在兴奋地复述他被亡灵抓走的过程,仿佛那并不是恐怖灵异经历,而是一场伟大的冒险。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桌子上堆了一大堆破破烂烂的笔记本。叶芝或许有工作狂的潜质,把这一路上的时间都用来研究老裴里拉勋爵的笔记了。
    真有趣,米德洛家族在奥秘社会中不怎么出名,并非因为他们技不如人,而是刻意低调。诗人捧着一本笔记,若有所思说。
    那当然了,要是他们成天宣扬自己把老婆活埋在树下,那没过多久就要上火刑架了。段非拙说。
    叶芝将他手中那本笔记推给段非拙这本对您比较有用。
    我?
    它讲的是秘法几何学。这不是您的专业领域吗?
    粉刷匠可能在这个领域都比他更专业。段非拙不无讽刺地想。
    但他还是心怀感激地收下了那本笔记。上面的内容有一半他都看不懂。他决定把这本笔记当作睡前读物,万一哪天失眠,笔记就派上大用场了。
    段非拙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思念伦敦。他在这座城市总共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可当列车驶入伦敦那遮天蔽日的浓雾中时,他却油然而生一种归乡的喜悦。
    他在车站告别叶芝和阿尔,叫来一辆双座马车,返回法兰切丝广场49号。望着那栋建于摄政时代的三层楼房,他发觉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把这儿当成家了。他在特纳上校府待了三年,仍然觉得那是属于别人的陌生土地。
    也许,一个人是否把一个地方当成家,和他在这个地方所住时间的长短并无多大关系。一个地方是不是你的家,只取决于你跟这个地方在心灵上的距离是远是近。
    切斯特先生!您可回来了!
    渡鸦餐厅的老板从门里探出脑袋,冲段非拙挥手。
    我出了趟远门。段非拙走过去,摘下帽子夹在腋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那位律师先生来过一回,听说您出门后就失望地回去了。您下次要是出这么长时间的远门,一定要留个口信。
    段非拙抱歉地笑笑我也没想到会离开这么久,原本以为两三天就能回来的。
    还有一封您的信。邮差见您家没人,就放在我这儿了。
    老板从柜台后面找出一枚信封,递给段非拙。他谢过老板,拎着行李上了楼。
    打开门的瞬间,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扑面而来,老旧家具、纸张、油墨和沉滞空气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这就是法兰切丝广场49号独特的气息。
    离开这么久,家具上已经落灰了。段非拙一路舟车劳顿,懒得去掸灰了,干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拆开了信。
    信是露丝写来的,根据邮戳,是三天前寄到的。露丝写这封信时一定很匆忙,不但字迹潦草,纸张上还漏了些许墨点。
    亲爱的利奥
    收到你的信,我真是说不出的开心。
    你在伦敦过得怎么样?伦敦一定很有意思,总有一天我也要去看看!
    对了,我要告诉你几个好消息。爸爸现在开始学习鞋匠技术了,这样他在家里也能工作,就不必出去走动了。我弟弟爱德华也在纺织工厂找了份工作。原本他不到11岁是不能被雇佣的,但那个工头知道我家里有困难,就特许他去兼职了。
    至于我,我找了份护理工作。你还记得斯通医生那个老狐狸吧?或许是恶人有恶报,他的儿子前些天搭乘蒸汽掠行艇时摔下来,变成残废了。我现在就在照顾他。
    那家伙的品性比他爹还恶劣,你或许不知道,爱德华小时候还曾经被他养的恶犬咬伤过呢!他现在卧床不起,或许反而是一件好事呢!
    我现在每周的薪水是10个先令。虽然不多,但足够补贴家用了,甚至还能攒下一些钱。等我攒够了钱,就给爸爸装一条机械义肢。
    对了,你问的那个交易行,我没听说过。其他人也不知道。很抱歉帮不上你的忙。
    祝你一切安好。代爱德华、爸爸、妈妈和其他人向你问好。
    你忠实的,
    露丝罗伯茨
    段非拙折起信纸,长长地叹了口气。
    世事果真变化无常。他离开阿伯丁的时候哪能想到,斯通医生会遭逢大难?也许这就是因果报应,因为老子作恶多端,所以儿子摔成了残废。
    他盯着信纸,忽然之间,一幕幕奇异的景象闪现在他眼前。
    少女身穿干净整洁的服装,回望自家的窗户,她父亲坐在窗边,笑着向她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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