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小姐拿起一只义眼,调整好角度,开始念诵咒语。
    随着她那梦呓般的呢喃,义眼底部伸出几缕丝线,它们仿佛有生命一般,钻进空洞的眼窝中,同神经对接。
    段非拙出神地望着这一切。他的世界中本不存在的黑科技,却在这个世界中提前发明了出来。机械的奥秘和秘术的奥秘在这一刻融为一体。
    玛格丽特小姐将义眼按进Z的眼窝里,接着对另一只义眼如法炮制。
    她动作很快,几分钟之内,两只义眼便移入了Z的眼底。
    纱布。她说。
    段非拙从手术托盘里拿起一卷纱布递给她。她蒙住Z的眼睛,缠了好几圈。
    完成了。她说,接下来一段时间,如果觉得眼底有灼烧感,那实属正常。那代表人造神经正在和他的神经慢慢融合。等灼烧感消失,纱布就可以取下来了。
    段非拙松了口气,降下空中的灯。它们一个个平稳落地,乖乖地在墙角排成一列。
    他对痛觉不太敏感,可能感觉不到什么灼烧感。具体要多久呢?
    玛格丽特小姐想了想根据以往的病例,一般在两到三天。保险起见,就等三天之后再取下来吧。
    Z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纱布。因为小半张脸都被遮住了,所以段非拙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发觉Z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们订了后天返回伦敦的船票。从日内瓦到伦敦的航程约有一天。也就是说,当他们落地伦敦时,恰恰就是Z的复明之日。
    Z坐了起来。由于鸦片酊的作用,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但他的意志是完全清醒的。他捋了捋凌乱的银发,转向玛格丽特小姐的方向。
    谢谢,小姐。他低声说。
    向一个并非警夜人的秘术师道谢,这还是他人生中的头一遭。
    不客气。您是患者,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玛格丽特一边收拾医疗垃圾一边轻描淡写地说。
    Z跳下手术台,朝段非拙伸出手。
    段非拙握住了他的手。
    他牵引着Z,慢慢走出地下室。
    他们穿过幽暗的走廊,拾级而上,行向光明。
    色诺芬和法比安坐在一楼店铺中。两个人因为太过无聊,干脆下起了国际象棋。
    看见两个人走出地下室,色诺芬抬起头,大呼小叫哇,老大,你的造型看起来就像个盲人。
    段非拙上次听见这么有道理的废话,还是上次。
    你这纱布要戴多久?色诺芬问。
    三天。Z答。
    哇,刚好是我们回伦敦的时候。色诺芬喜出望外,我去给艾奇逊小姐发一封电报,让她来接人。
    不必那么麻烦。
    色诺芬此人有个特点,就是他往往会忽略自己不想听的话。他打乱棋盘(他已经快被法比安将军了,法比安怒目而视),自顾自地说干脆叫所有人都来接站好了。你可以一次性把他们看个够。
    Z叹了口气。
    玛格丽特小姐这时也从地下室上来了。她捧着染血的托盘,一堆红色纱布下隐隐露出被摘除的眼球。
    您的眼球要带回去吗?她问。
    Z嘴角抽了抽不了吧。
    那我就帮您烧掉了。
    玛格丽特把托盘递给法比安。后者做了个鬼脸,小声咕哝为什么杂活都要我干
    一行人再度感谢了玛格丽特小姐鬼斧神工的技术。正要离开店铺时,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们。
    请稍等一下。她快步走向Z。
    还有什么事吗?
    她抓起Z的手,对着灯光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
    我很好奇一件事。您的义肢是谁制作的?
    色诺芬脸上那常年不变的笑容消失了。
    段非拙感觉到身旁的Z骤然散发出一股寒意。
    敢于当面问Z这个问题的人,恐怕也只有玛格丽特小姐这样不谙世事的技术宅了。
    您为何会好奇这个?Z冷漠问道。
    之前为您检查身体时我就隐隐发现了。玛格丽特抓起Z的另外一只手,盯着那黄铜色的皮肤说,您这机械义肢的制作技术,和我们家祖传的义眼制作技术,看起来如出一辙。您的机械义肢也是用秘术驱动的,对吗?
    Z散发的寒意更深一层。要是他们身边刚好有水,那水搞不好都会凝结成冰。
    一谈起秘术,玛格丽特小姐就滔滔不绝,我能感受秘术符文的力量。您义肢中的符文和义眼中的极其相似,非要说不同的话,就是义眼中的符文改进了一些地方,去掉了繁杂的结构,更为洗练。这些改进都是我爷爷的功劳。我爷爷从没制作过义肢,所以我很好奇,您的义肢究竟是谁制作的呢?莫非您其实认识我爷爷,但假装不认识?
    我想,Z一字一顿,我的确不认识令祖父。
    玛格丽特小姐昂起头,满脸困惑地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豁然开朗那么您莫非认识那位夫人?
    什么夫人?Z握着段非拙的那只手猛然攥紧。
    我曾听爷爷说过,他最初是不会制作义眼的。但是几十年前,有一位女秘术师刚好搬到我们家隔壁。她是逃难来的,爷爷奶奶给了她很多帮助,她出于感激,就把制作义眼的方法教给我爷爷了。
    Z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那个女人在哪儿?
    法比安刚好回来。早就搬走了。他说,她和你们一样是英国人。爷爷说她被专门抓捕秘术师的警探盯上了,不得不到瑞士避风头。我们这儿对秘术师比较宽容。她住了几年,风头过了,就回伦敦了。
    Z的指尖深深陷进段非拙的皮肤中,但他全然没注意到这一点。
    玛格丽特所说的那个女秘术师,莫非就是改造了Z身体的那名护士?
    她来瑞士避难,顺便将自己的知识教给了隔壁邻居。数十年后,邻居的孙女成了机械大师,又为Z制作了一双义眼?
    像命运的循环,又像一种辛辣的讽刺。
    你们还能联络到那个女人吗?Z语气急迫。
    玛格丽特摇摇头她早在我们出生之前就搬走了。我们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还想找您要她的联络方式呢。
    段非拙按住Z的肩膀,附在他耳畔低声道冷静,玛格丽特小姐是无辜的。
    Z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他的手。段非拙撩起袖子,他的胳膊上都被Z掐出淤青了。
    恐怕我也不知道她的行踪。Z唇角一撇,那女人永远消失,或许反而是一件好事。
    他朝默伦姐弟微微欠身告辞。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夜色中。
    默伦姐弟并肩站在店铺门口,挥手送别三个客人。待他们的身影被夜色吞没,玛格丽特环抱住自己的肩膀,打了个寒噤。
    好冷。我们回去吧。她对弟弟说。
    法比安神色复杂,仍望着那三人离开的方向。
    姐,我昨天和伦敦的同行联系过了。他压低声音,唯恐被邻居听了去,他们说,伦敦警察厅的警探当中,就有一个双目失明的。白发,红眼,四肢都是义肢,一切都对得上!
    那又如何?玛格丽特心不在焉。
    他们是专门狩猎秘术师的警探!是我们的敌人!
    他们又不是来抓我们的。
    这里不是英国,他们当然没那个胆子。法比安恨恨地说,要不是已经签了合同,收了他们的钱,我肯定不做这单生意!下次接待患者之前,必须先搞清楚他们的身份。也不知道伯爵夫人怎么会认识那种人
    法比安。玛格丽特谴责地瞪着弟弟,你怎么能说这种话。难道患者是警察,我们就不该帮助他们吗?
    可你帮了他,他将来就会逮捕更多秘术师我们的同胞!
    法比安,我们是机械师,我们制作机械的目的是什么?是单纯为了机械吗?当然不是。我们是要通过机械,让人们获得幸福。小到发条玩偶,大到蒸汽引擎,都是如此。机械义眼当然也一样。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没资格去审判别人,那是上帝的工作。
    可是姐姐
    法比安,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呀。玛丽格特摸了摸弟弟的脑袋,笑着走回店铺中。
    Z沉默了一路,直到旅馆。
    而回到旅馆后,他也只对段非拙说了一句话晚安。
    段非拙很想和他谈一谈有关那个女秘术师的事。但Z显然不想讨论。他只好放弃。
    玛格丽特小姐所说的秘术师,当真就是改造Z的护士吗?会不会是不同的人呢?
    假如是的,那么将Z变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这些年来一直潜伏在伦敦就在警夜人的眼皮底下。难怪Z会恼羞成怒成那样。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睡衣,一头栽在床上。
    脑袋一碰到枕头,段非拙就沉入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站在苏格兰场的地牢中,他曾被关押过的那间囚室。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开膛手杰克之战刚刚结束的那天。接着他又怀疑,也许此刻才是现实。之后发生的希腊之旅,才是他的一场幻梦。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步步逼近,最终停在了他的囚室门口。
    段非拙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他记得走进来的是Z。但是那脚步声并不属于Z,因为没有Z那独特的机械摩擦声。
    门开了。一名黑发黄眸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披黑衣,犹如一只巨大的乌鸦。
    色诺芬?
    警夜人微微一笑你好。
    我是在做梦吗?
    色诺芬点点头。
    段非拙又问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境里?
    色诺芬摊开手别忘了我可是泰勒斯先生的得意门生。虽说我不太擅长精神窥探类的秘术,但好歹是会用的。
    段非拙觉得很不舒服,感觉就像自己的日记被人偷看了似的,大概这就是隐私遭人侵犯的不适感吧。
    你在窥探我的梦境?
    没错。色诺芬回答得理直气壮,我想看看你的小脑瓜成天在思考什么。
    段非拙叉着腰,恼火地瞪着他这又是闹哪一出?
    其实我早想这么干了。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色诺芬厚着脸皮说,我想看看你到底隐瞒了什么秘密。
    在所有警夜人当中,段非拙认为色诺芬是最深不可测的一个。
    色诺芬的脑电波和其他人往往不在一个频道上。但是每逢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段非拙觉得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只是他的伪装,他的内心远比他的外表要复杂深沉得多。
    你这是侵犯他人的隐私!
    色诺芬负手而立真有趣。一般人遇到这种问题,不是该回答我什么也没隐瞒吗?
    段非拙呛住了。
    可我不是一般人。他说。
    说得好。色诺芬竟然面露赞许,我也觉得你不是一般人。在回伦敦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好好查一查你。如有必要,我可以让你回不了伦敦。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色诺芬像是听见了什么滑稽的话。
    你做错了什么自己还不明白吗?你到底是什么人?混进苏格兰场有什么目的?
    霎时间,段非拙忘记了呼吸。
    他知道了。
    他知道我是秘境交易行的主人。
    可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没人能透露秘境交易行主人的身份,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受到秘术契约的束缚。是谁告诉色诺芬的?
    你的脸色变了。色诺芬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在梦里,演技往往无法掩盖真正的情绪。我承认你演得相当好,差点连我都骗过去了。Z老大或许一时意乱情迷,没发现你的破绽,但我不一样。
    他咧开嘴,笑得如同一只乌鸦,你在加入警夜人之前就已经是个秘术师了。
    一滴冷汗滑下段非拙的额头。真奇怪,为什么在梦里还会出汗?
    我承认我偷偷练习过秘术。段非拙说。他向泰勒斯先生坦白过这一点。色诺芬是泰勒斯先生的弟子,或许也从导师那儿听说了。对他隐瞒这件事毫无意义。
    只要他咬死不承认其他的,色诺芬还能怎样?
    不止吧?色诺芬微笑,是你自己坦白呢,还是由我来逼供?
    我没什么可坦白的。
    你还记得你第二次来苏格兰场的那天吧?就是那天,你得知了你家乡姑娘的死讯。
    段非拙当然记得。当时将噩耗告知他的就是色诺芬。
    那天我曾考过你的奥秘哲学知识。我问你,先行者中存活的两人是谁。你回答说,是赫尔墨斯和赫卡忒。
    段非拙努力绷住脸,不让自己情绪外露。
    那是正确答案。他说。
    没错,完全正确。色诺芬赞许道,但是我们给你的书里,没有这个知识点。你只可能是从其他地方学会的。
    段非拙的瞳孔瞬间放大。
    他怎么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呢?
    他把约瑟夫切斯特的笔记和警夜人给他的教科书混在一起读了,虽然学会了知识,但学到最后他已经忘记哪个知识点出自哪本书了。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色诺芬却注意到了。
    然后一举识破了他的谎言。
    色诺芬阴恻恻地一笑要不是我当时刚巧读到那姑娘的死讯,分散了注意力,你当场就被我揭穿了。
    也就是说,色诺芬是事后回想起这件事,才意识到段非拙隐瞒了秘术师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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