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地出了镇子,往城外驶去。
    车厢之中,高佑堂双手搭在膝上,不敢抬头。
    双眼原先盯着自己的膝盖,过了会儿,却不由自主地溜到对面。
    他看到的是颜色已经有些褪淡了的灰绿百褶裙,裙摆垂落,将秀气的双足遮了大半儿。
    他的目光在那一双脚上停了半晌,复又悄然往上,落到了那搁在裙上的一双细白的手上,玉雕似的精致润泽。
    从容星河进了车厢开始,高佑堂就闻到一点很淡的香气,不是熏香那么浓,却有点像是花香。
    只是这个时节哪里还有什么香花,他想到曾不知从哪里听人说什么:处子的身上是有一种香味的。但他家里那些小丫鬟他也略抱过两个,只觉着粗鄙无聊,并没什么格外令人留恋的香。
    都不如面前的这个人。
    高公子鼓足勇气慢慢抬头,掠过那平平无奇的淡褐色对襟褂子,往上,他看见竖起的立领,仔细地遮住他想看的美人颈,他大胆地将目光上移,越看,越是魂不守舍。
    “高公子,”容星河开了口:“这跟咱们先前说的不一样。”
    高佑堂一顿:“容姑娘……我只是渴见姑娘才特意来接,并非故意唐突。”
    容星河的语气在温和跟疏离之间:“我知道高公子是好意,只是这三趟车去,你总该知道坊间该有多少流言蜚语。”
    高佑堂脸上微热:“姑娘莫怪。”
    他确实是想趁着两人同车,或许可以干点什么的,可是面对容星河,那贼心竟给压得死死的。
    高佑堂不敢。
    他更没敢看容星河的脸,所以没留意到她唇角那一掠而过的讥诮。
    他们来的还算早,山脚的草木上挂着的银霜有的还没融化,山上更冷,那登山的石阶更是难走。
    高佑堂不由生了退意:“容姑娘……”
    容星河回头看他:“高公子,说好了的,不能食言。”
    她的语气很轻,因为绝色,只要稍微有一点温柔流露,就会让人有十分的受用,仿佛刀山火海也能去了。
    高佑堂看着她秋水似的眸子,心头血涌,刚要叫她,却听见是平儿道:“姑娘!”她下了车,向着这边赶过来。
    容星河带了平儿,高佑堂也带了个小厮,四个人从山脚到山顶,用了半个时辰才登上。
    小罗浮山在驿马镇的东南,原本不叫这个名儿,据说是先祖皇帝打这儿经过,觉着这山形似罗浮山,故而赐了小罗浮三个字。
    可巧这山上有个吕祖观,就矗立在山顶上,因山势陡峭,从山脚往上看,能瞧见云雾缭绕中那影影绰绰的红墙绿瓦,底下若隐若现的那层层蜿蜒阶梯,就如同登天的路。
    因为知道的人少,素日来拜观的人便不多,偏今日天冷,地上又落了厚厚的严霜,更是空寂无人。
    观内的道士不见一个,地没扫,香炉里也没点第一炷香,冷冷清清,仿佛是个被弃置的地方。
    容星河迈步进了吕祖殿中。
    正中间是端庄威严的吕祖像,两侧各有一个侍者,中间的供桌上放着香烛,并没有什么糕点果品供奉。
    桌前的地上放着一个铜火盆,里头是燃尽了的灰白炭。
    铜盆旁边便是供人跪拜的蒲团。
    星河仿佛如释重负。
    转头,星河看向身旁的高佑堂。
    因为走了长路,她原本瓷白的脸上透出几分红润,越发光彩照人。
    这让高佑堂生出一种绮丽的想象,他觉着吕祖在前,兴许星河就是何仙姑在世,必是仙人之体,才能如此绝色瞩目。
    他却有些无法直视星河期待的目光。
    第2章 流年如可驻
    吕祖殿的门开着,清晨的冷风灌了入内,飒飒清冷。
    高佑堂抬起袖子挡风。
    星河却站着没动,她看着高公子躲闪的模样,缓缓地吁了口气:“平儿。”
    丫鬟从门外走进来,把手中提着的一个篮子放在桌上。
    高佑堂不知如何,抬头看了过去。
    平儿退后,容星河上前将篮子上的盖布掀开,里头却是两枚冻柿子,并一些金纸折成的元宝。
    星河将柿子跟元宝一一摆在供桌上,慢慢跪倒蒲团,合掌朝上:“吕祖爷爷在上,小女清贫,并无丰厚之物可上供,只得两枚柿果,些许金纸元宝,吕祖爷爷应当知道小女诚心,莫要怪罪。”
    她向上磕了三个头,又再度道:“小女已然来过三回,只求吕祖爷爷保佑我外婆快些病好,不要让老人家受那种病痛折磨。”
    高佑堂在旁望着她,见她合掌朝上礼拜,神情之中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圣洁,他不由也上前跪了下去。
    星河却在他跪倒的时候站了起来。
    高佑堂本想靠她近些,见状只得讪讪地磕了三个头便站起来。
    回头却见星河走到旁边破了半边的功德箱旁,半是无奈而惹人怜爱的:“吕祖爷爷怕是会很失望的,香火这样的稀薄,想来上山的人多数都像是我一样有心无力的吧。”
    高佑堂心头一动,这自然是个在美人之前邀宠的好机会。
    他从袖子里拿出了几块碎银子,略一掂,当着星河的面儿放了进去:“我替星河姑娘给吕祖爷爷添点香油钱吧。”
    这确实已算出手阔绰。
    星河嫣然一笑:“高公子是有心有力的人。不过,先前答应我的那九转回春丹,不知是否带了?”
    高佑堂正沉醉在她的笑容里,蓦地听她问起这个,脸色顿时不佳:“这个……”
    星河眉峰微蹙:“怎么?莫非有什么意外?”
    高佑堂张了张口,终于道:“星河姑娘,是我该死,我……那九转回春丹我没得,没想到他们看得那么紧,而且数目都是记录的很清楚的,我实在……”
    容星河转过身去,背对着高佑堂她缓缓地深呼吸。
    高佑堂走到她身后:“星河姑娘,你、你生气了?”
    “我、我怎么敢生气呢?”星河没回头,声音里却透出几分悲戚:“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高佑堂看她窄秀的肩头微微发抖,又怜又爱,忍不住地想去扶一把。
    就在此刻星河叫道:“平儿!”
    平儿从外头闻声进来,一看这个架势,顿时明白了。
    她转头看向高佑堂:“高公子,你既然得不到那药,就不该红口白牙地骗人,你说过我们姑娘若答应陪你上三次吕祖殿,你就会把那九转回春金丹给她的,我们姑娘头次上山,脚都磨破了,今儿这么冷,你看她的手都冻坏了!你这、你这是找我们寻开心么?你也忒狠心了吧?”
    高佑堂慌了:“平儿……星河姑娘,是我莽撞了,是我该死……”
    平儿气愤:“你口口声声说你该死,你这把年纪无病无灾的,说说罢了,可我们老太太若弄不好,便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大夫说了,一定要用上好的补药才能续命,所以才拼出颜面答应了你……你就算存心戏耍人,也不能拿我们姑娘的孝心开玩笑,吕祖爷爷在这里看着,你亏心不亏心?你要我们姑娘拿什么给老太太?”
    丫鬟句句如刀,高佑堂急得冒汗:“这样,星河姑娘……你别生气别哭,我向你答应,就算拿不到那个,我拿别的补药给你好不好?”
    容星河自始至终并未回头,但肩头微微颤动,仿佛在哭泣。
    看的高佑堂一阵心疼。
    平儿道:“你又要骗人了是不是?一次两次的,当我们好欺负么?”
    “这次是真的,别的药终究不似九转回春金丹一样难得,我还是能做主的。我……我今日就把最好的药叫人送去家里,好么?星河妹妹?”
    他眼巴巴地看着容星河。
    平儿道:“你当真吗?”
    高佑堂见星河没回头,有点失望,却点头道:“我若说谎,就让吕祖爷爷显灵劈了我。”
    平儿松了口气:“高公子,你若真的说到做到,救了我们老太太一命,也是你的功德,你要当着吕祖爷说谎,哼,那就是你自作孽了。”
    说了这句她道:“你还不走?不是说要去安排送药么?”
    高佑堂见她让自己走,迟疑:“好好,不过你们……”
    平儿道:“还要我们姑娘跟你一起回去吗?你留一辆马车,我们自己回去就是了。等你把药送到了再说。”
    高佑堂松了口气:“好,那我先走。”
    他又看了容星河一眼,转身往外就走,才抬脚迈步出门,便听到星河叫:“高公子。”
    高佑堂忙回头。
    星河缓缓回眸,眼中是泪光摇曳,却向着他笑了笑:“阶冷路滑,公子小心。”
    这简单的八个字,却好像叩中了高佑堂的心,而容星河含泪带笑,世间无双的绝色模样,这辈子只怕他都忘不了了。
    “知道了,星河妹妹……”他魂不附体地答应了声,转身匆匆去了。
    平儿走到门口,看着高佑堂带着自己的小厮急急地离开了。
    “哼,这男人!”平儿跺跺脚,回身走到星河身旁:“姑娘,没金丹可怎么办好?”
    容星河方才双眸含泪,悲伤难以自持的,但此时此刻,除了眼角微微湿润外,却是一脸的淡然无波:“本就没指望他会拿出来,毕竟那是有限有数,要进献京城的。”
    平儿顿了顿:“唉,希望他别食言,纵然没有金丹,有别的补药,老太太也能好过些了。也不辜负姑娘这三趟的辛苦。”
    星河抬头看着面前的吕祖像,语气很淡的问:“平儿,你觉着这个人怎么样?”
    “高公子?人物生得还好,可惜像是绣花枕头……没什么主见,性子软,”平儿回想着,忽然若有所觉:“姑娘你怎么这么问?”
    星河叹了口气:“我总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平儿睁大了双眼:“姑娘你是说……可是府里那边未必就会不管姑娘吧?何必着急呢?”
    星河冷笑:“府里只怕早忘了咱们,谁也不能指望,我总要给自己找个出路……这种小地方,他的出身也算看得过去的。”
    平儿有些黯然:“姑娘,你是不是因为,家里的老太太跟老爷子?”
    容星河没有回答:“咱们也该回去了……”
    她正要转身,忽然看见旁边的那功德箱:“刚才他放了几块碎银子,你去捡一块大些的。”
    平儿吃了一惊:“啊?”
    星河漠然:“家里得添炭火了,不然……你我可以熬,老人家受不了啊。”
    若非存了这心,她刚才也不会当着高佑堂的面故意说什么香油钱,她早料定了高公子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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