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齐峻,在进了东宫的新房之后都有些疲倦,宫人用金盘托上来裹着红绸的喜秤,齐峻几乎是怀着一种“终于要结束”的心情,用喜秤挑起了太子妃头上绣着龙凤的缕金盖头。
    出乎意料之外,盖头掀起之后,险些吓了齐峻一跳。盛朝的新人妆容仿着前朝,厚粉浓朱,连新人的容貌都掩盖了,白粉涂得像墙粉一般,嘴唇点的两点樱桃红便显得格外刺眼。齐峻唇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轻咳一声道:“太子妃这一日也辛苦了,先更衣净面松快一下罢。”对着这样一张脸,实在是有些惊悚。虽说想法有些大不敬,但若当初皇后嫁入王府时也是这般妆扮,敬安帝怕是也确实难以喜爱。倒是侧妃妾侍占了便宜,不必将自己画得千人一面。
    负责赞喜的中人和女官都怔了一下,连忙道:“殿下,还未饮合卺酒呢。”总得先喝了合卺酒,吃了子孙饽饽,新娘才能去更衣洗脸哪。
    合卺酒用的是一对白玉雕成的合欢杯,以红线系在一起,寓意夫妻二人红线相连,不离不弃。既然杯子是连在一起的,要共饮时一对新人自然也免不了耳鬓厮磨。齐峻倾身过去,便闻到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自赵月的鬓发之间散发出来。齐峻素来不爱用香,尤其不喜欢桂花甜腻的气味,再混合了屋中燃着的薰香,直冲得他有些胸头作呕,强忍着将合欢杯中酒一饮而尽,连忙往旁边稍稍退开些,轻咳了一声道:“将薰香撤了吧。”
    冯恩立在门口,闻言连忙要过去搬那香炉,却被赞礼的女官拦住,笑道:“殿下,这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百合香——”里头燃的是宫中秘制有助情趣的香料,若撤了可还有什么用呢。
    齐峻暗暗皱了皱眉。因从前多病,为遮掩房中的药味,皇后也是喜爱用薰香的,送这百合香来也是好意,他也不忍拂了母亲的意思,正要说声罢了,突听外头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天上打了个闷雷一般。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屋内众人都惊了一下,毕竟按钦天监所算,这几日都是晴好之日,怎会突然打雷呢?若是下起雨来,未免有些扫兴。
    赞礼的中人心思转得快,立时笑道:“雨是恩泽之象,雨润万物,方有草木孶蕃,这是——”他本想说是吉兆,可是那雷响过一声之后便再没了动静,更没有雨落的声音,反倒是外头隐隐有些混乱喊叫。女官觉得不对,忙将窗户轻轻推开一点,便听远处传来喊声:“昭明殿被雷击走水了!”
    齐峻呼地一声站了起来。昭明殿是供奉先祖画像的地方,今晚他才跟太子妃参拜过,其在宫中的重要性不亚于明早要参拜的太庙。心念电转,齐峻拔腿就往外走:“尔等侍奉太子妃先行休息,冯恩跟来!”昭明殿有中人看管,因里头供奉的都是画像,最是畏火,尤其秋日天干物燥,更须仔细巡视,万不会随便走水。如今不但走水,且那些中人们口中喊的是什么?被雷击而走水!天气晴和,并无纤云,雷是哪里而来?还偏偏击中了昭明殿!不必等到明早,这天降凶兆的消息就会传遍后宫,乃至传遍京城甚至到京外去。而雷为何要下击昭明殿呢?今日,可是只有他和太子妃去参拜过……齐峻心里窝着一团火,脚下大步流星,连辇都不用,步行就直奔昭明殿。
    昭明殿是供奉祖先之处,事死如事生,尤其是侍奉祖先更要恭谨,因此昭明殿的面积,比皇帝理政的太极殿和起居的兴庆殿还要大些,其中供奉祖先画像的宫殿只占一小半,另一大半则是遍植松柏的花园、每逢大典容纳仪仗的广场和管洒扫的下人们居住的下房。齐峻远远就看见了,起火之处是花园里,只是松柏之类本就易燃着,又是秋日,那火借着夜风焰腾腾地,眼瞧着就往昭明殿方向蔓延过去了。虽然中人和侍卫们大声喊叫着拎了水桶来回奔跑,但看这势头,不说是杯水车薪,也是挡不住火头的。
    “怎么会走了水!”敬安帝已经就寝,也被中人们的传报惊了起来,坐着御辇匆匆过来,看见几乎烧着半边天的火势,不由得脸色大变。一名中人畏畏缩缩地跪着爬上来:“陛下,方才,方才突然天雷下击,园子里顿时就起了火。这,这天火——奴婢们实在是……”
    天火!天雷下击!齐峻双拳紧握,恨不得将这中人一脚踢死。若说方才他赶过来之时还有些不能确定,那现在他已经可以断定,这什么雷击昭明殿,其中必有蹊跷!
    不过此时并不是追究的时机,齐峻上前便踢了那中人一脚:“在陛下面前也敢妖言惑众!还不快去救火,若昭明殿焚毁,你们都别想活!”
    那中人被这一脚踢得胸骨剧痛,不敢再说什么,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敬安帝立在此处都觉得热气扑面,不由心急如焚,跺着脚道:“这是何天象?快传钦天监!请国师和仙师来!”
    “陛下——国师来了!”小中人刚跑开几步,又跑了回来。他身后,真明子带着两个小道童快步走来,神色沉重。敬安帝不等他见礼便忙问道:“国师,天雷下击,此是何预兆?”
    齐峻的心顿时往下一沉。真明子的道观距昭明殿较观星台还略远一些,却这么快就赶到,若说这不是阴谋,他绝不相信。
    “陛下——”真明子眉头紧皱,“或许是昭明殿中火烛倾倒之故?”
    敬安帝顿足道:“天雷击在松柏园中,与火烛何干?”真明子越是这样说,他心里就越深信了天雷下击的说法,何况那一声闷响,他在嫔妃宫中都听见了。
    “父皇,此时救火才是要紧。”紧跟着赶过来的齐嶂一脸的焦急。
    真明子瞥了他一眼:“二殿下,若真是天火之厄,只怕凡水难解啊。”
    “国师说什么天火呢?”另一侧的暗影之中忽然有人问了一句,知白倒背着双手,施施然地走出来,看他的模样,倒好像不是来看火,倒是来看戏的。
    真明子目光微微一闪,神色不动:“仙师来得正好。天雷下击,仙师可知是吉是凶?”
    “天雷下击?”知白歪头看了看那边的大火,漫不经心,“天雷击物司空见惯,本是无情之物,又何谓吉凶呢。”
    齐嶂在旁边笑了一声:“仙师既如此说,何以天雷不击别处,单击中昭明殿呢?”
    知白也哈哈一笑:“既是无情之物,下击何处亦不可料,没准下一次就击中延英殿也未可知呢。”
    延英殿是齐嶂的住处,知白这话说得颇有些无赖,齐嶂不由得有些变了脸色,却碍着敬安帝在旁不敢发作,眼珠一转道:“父皇,方才国师说此为天火之厄,凡水难解,若依仙师说来,不过是常事而已,那这火自然是能救得熄的,父皇就不必着急了。”
    其实这根本就是胡扯。火能不能救得熄,全看火势大小,跟天火不天火根本毫无关系,就眼前这火势来看,不烧光昭明殿是不算完了,能不波及到周围的宫殿就算不错。这一点敬安帝还是看得出来的,忙向知白问道:“仙师可有办法?”昭明殿里头供的是祖先的画像,若是被焚毁了,至少他得上个罪己诏了。
    知白还没说话,齐嶂已经笑道:“仙师自然有办法的。”
    知白瞄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话,反转向真明子含笑道:“国师可有办法?”
    真明子眼角肌肉不听使唤地跳了跳,压着火气道:“依贫道看来,这是天火之厄,贫道无计可施。仙师既说此为寻常之事,想必定是有办法的。”虽然知白声称自己已有五六百年的寿数,只是返朴归真返老还童,但真明子心里明白,这小子就像他自己吹嘘能炼出长生金丹一样,都是个骗子!被一个年纪能做自己孙辈的小骗子问到脸上来,还要当着敬安帝的面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实是耻辱。好在这火势如此之大,倒要看看知白有什么法子能灭火!
    知白却慢条斯理地一笑:“请陛下遣人拿一碗净水来。”
    一碗水还不容易么,不用敬安帝发话,王瑾已经亲自跑去捧了一碗干净水来。知白接在手里,咕咚就来了一口。众人正瞪着眼看他,他已经一张嘴,噗地一声将水喷了出来。齐嶂就站在他身前,这一口水半点不曾浪费,全喷在了齐嶂脸上。
    若不是敬安帝在旁,前头昭明殿又是火焰腾腾,且明显有个阴谋在等着他,齐峻险些就要失笑出声了。齐嶂的脸色即使在宫灯并不明亮的光线之下都看得出来已经变得铁青,他慢慢抬手抹了把脸,正要开口,一大滴水从半空中落下来,正滴在他抬起的手背上。齐嶂在愤怒之中没有注意到,厉声道:“仙师这是何意!”
    知白冲他一笑,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就是这么呼吸之间的工夫,冯恩突然叫道:“下雨了!”
    确实,从齐嶂被喷了一脸水,到雨从天降,中间只不过间隔了一句话的工夫。所有的人都仰面看去,今日是八月十二,一轮已将圆满的明月就挂在天边,甚至没有被微云遮挡,可这黄豆大小的雨点又是实实在在地正噼哩啪啦往下掉,落在脸上甚至打得有些微疼。
    “这——仙师……”不止是敬安帝,此时所有人都不得不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与方才知白喷的那口水联系在了一起。雨如倾盆,松柏园里已然将要舔上昭明殿殿角的火舌,顿时被雨点压了下去。那些拎着桶来回奔忙的侍卫和中人们呆呆地停下脚步,也不知是谁领头,一个个地跪倒下去,对着昭明殿方向磕起头来。
    知白到这时候才转头对敬安帝微微一笑:“昭明殿龙气充沛,贫道不过借此龙气行一场雨罢了。”
    “不过”,“罢了”,此时此刻,谁也不会真把知白这些自谦的话当真了。难道不是么?你若觉得这不算什么,你也来行一场雨如何?
    齐峻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往齐嶂和真明子脸上扫了过去。雨水之中,连敬安帝都被淋了个透湿,可唯有齐嶂和真明子二人一个脸色铁青,一个面色灰败,与其余人一脸兴奋中夹杂着敬畏的神色截然不同,让齐峻看得真是痛快万分。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一炷香工夫,松柏园的大火硬生生被压灭,小中人满身湿透地跑来禀告:“昭明殿只有右殿角被略略烧着,供奉先帝画像处丝毫未曾波及。”老天,仙师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若是昭明殿真被烧毁,他们这些在昭明殿当差的宫人全部都活不成!
    “仙师真是——”敬安帝都觉得有些无法形容了,语言顿时有些匮乏起来,“法力高强!”
    知白谦虚地欠欠身:“都是托陛下与历代先帝们的洪福。”
    “父皇——”齐峻适时地插上一句,“儿臣去看看,快到年下,虽是只烧着了一处殿角,也要尽快修复才是。”
    “正是。”敬安帝连连点头,“这是供奉先帝遗容之处,今日如此惊扰,朕也要去上一炷香,向历代先祖赔罪。”
    松柏园里烧得一塌糊涂,地上一个焦黑的大坑,还弥漫着硫磺的气息。齐峻弯下腰撮了一把湿泥,不动声色地笼入袖中,旁边侍卫已经拖上来一具尸体:“陛下,这中人死在园中,似是——被雷击身亡。”
    敬安帝皱着眉头转开视线:“峻儿去看看。”
    那小中人的尸身简直让人目不忍睹:半边脸和一条手臂都不见了,连带着那一半身体都只剩下焦黑的一片,雨水浇在上头似乎还腾起丝丝水汽。昭明殿的总管太监抹着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液体小心解释:“是管着园中施肥的小中人,昨夜确是该……”
    花木之类没有肥料是长不好的,即使是皇宫里的花木,能近距离沐浴着皇家瑞气,也概莫能外。但是肥料有臭气,却是不能让贵人们闻到的,因此宫里的花木施肥都在夜间,宫人们将肥料一块块地拿出来,埋在花木根部,再以土盖上,以免气味散发。这小中人在施肥之时突然被天雷击中,听起来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但——天雷击中,是这样子么?
    “儿臣记得两年前山东报奏一人被雷击中,乃是全身焦黑,骨节松碎蜷缩成一团,但手足俱全,似乎与这死者并不相同。”齐峻状似无意,眼睛却紧紧盯住了真明子。他知道木炭、硝石与硫磺混合之后就能制出火药,宫里木炭尽有,而硝石和硫磺——真明子炼丹就用过这些东西!
    敬安帝想不起来还有过这样的奏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小中人的尸体,顿时又被恶心到了,转过头去挥手道:“快些拖下去!”再看几眼真是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先去给先帝敬香。”
    齐峻只得暂时放下这话题,跟着敬安帝进了内殿,冯恩得了他一个眼神,心领神会悄悄退下去,叫来两个中人拖走了那具尸体。
    内殿之中还能闻到风送进来的烟火气,但毕竟是并未波及,一切看起来都十分静谧。敬安帝松了口气,领着两个儿子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这才退出来。今日太子大婚,他这个做父亲做皇帝的也忙了一日,又是被从新进的年轻小妃嫔身边叫起来,此时实在是不想再做什么,吩咐一声齐峻明日下旨给内务府修缮昭明殿,就径直回兴庆殿去了。
    敬安帝一走,齐峻和齐嶂两人脸上兄友弟恭的笑容也都没了,兄弟两个跟两头狼似地相互盯了一眼,各自走开。
    齐嶂脸色铁青,他已经用帕子把脸擦了好几次,仍旧觉得脸上还有知白喷出来的口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平了半天气,仍旧觉得胸口堵得发痛,顾不得还走在路上,咬着牙道:“国师!”
    真明子知道他要说什么,叹了口气道:“殿下放心。”
    这个意思是说不会留下什么尾巴让人查出来,可是费尽心力设的局又被轻而易举地破解,还被知白吐在脸上,教齐嶂怎么能放心?
    “难道,就这样束手无策?”
    真明子低下了头,想了想才道:“殿下,知白此人其实无足为惧,决定大位的,只有陛下。此次泰山围猎,殿下已然是占了上风的,又何必——”若是让他在敬安帝面前吹吹风,明里暗里地贬低齐峻,他是很愿意去做的,可是像火烧昭明殿这种事——听齐峻方才说的话,没准他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若是被查出来,休说他只是个国师,就算是地仙也逃不过大逆之罪,这实在太危险了。
    “这怎么能够!”齐嶂急躁地道,“自打这妖道入了宫,齐峻才是处处都占了上风!如今他又得了岳家的助力,谁知他日后一步步会走到哪里。父皇虽然宠爱于我,可这大位之事并非如此简单。”更换太子那是动摇国本,就算是叶氏一派都不敢随意提起,甚至他压过齐峻都不行,除非是齐峻自己不配做这个储君!
    真明子低着头,含糊不明地嗯嗯了两句,并没接话。齐嶂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太过直露,毕竟此时并不是在两仪殿里,遂闭紧了嘴低头走路,两人之间,弥漫着浓重的沉郁之气……
    25、后宫 ...
    相比齐嶂的郁闷难言,齐峻在愤怒之外又有几分兴奋:“谁告诉你昭明殿起火的?”那个时候他派去通知知白的人肯定还没到观星台呢,他怎么来得这样巧?
    知白满不在意地道:“昭明殿龙气冲天,突然被火气冲击,自然看得出来。”
    “这么说你这喷水化雨,当真是借了昭明殿先帝们的龙气?”齐峻有些惊讶,他还以为知白是在拍敬安帝的马屁。
    知白嘻嘻一笑:“自然不是。倘若龙气便可行云布雨,陛下所到之处,岂不阴雨连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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